是時。
武英殿西暖閣,雖也籠罩在深沉的夜色中,卻透著一股截然不同的沉靜。
殿內隻點了一盞巨大的青銅仙鶴銜芝落地宮燈,光線集中在禦案附近,將周圍映照得一片昏黃朦朧。
朱元璋沒有坐在禦案後,而是背著手,在鋪著厚厚波斯地毯的暖閣內緩緩踱步。
他身上隻穿了一件半舊的赭色棉袍,腰間鬆鬆係著絲絛,腳下是一雙軟底布鞋,發出極其輕微的沙沙聲。
臉上沒有疲憊,反而有種精神矍鑠的光彩,眼睛在燈下亮得驚人,仿佛兩簇在寒夜中靜靜燃燒的火焰,躍動著一種近乎亢奮的幽光。
他在等待。
殿外,傳來那熟悉得如同自己影子般幾乎微不可聞的腳步聲,停在門口。
“進來。”
朱元璋停下腳步,聲音平靜。
毛驤悄無聲息地滑入殿內,如同融入陰影的一部分。
他依舊是那身毫不起眼的服飾,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眼神深處,卻似乎比平日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波動。
他走到禦案前約五步處,單膝跪地,垂首。
“有消息了?”
朱元璋問,語氣尋常,仿佛在問天氣。
“是,陛下。”
毛驤的聲音毫無波瀾,卻清晰地將每一個字送入朱元璋耳中。
“東宮那邊,半個時辰前,葉凡與太子殿下於書房密議,已定下初步方略。”
“其核心有四!”
“一,太子將於明日早朝,主動上書奏請啟動遷都,並力求總攬遷都實務之權。”
“二,秘密擇選將領,計劃控製新都北平之關鍵城門與要道。”
“三,設法安插心腹進入新宮禁衛體係。”
“四……以水師鐵甲艦隊為最後退路,部署於渤海灣,以備不測!”
毛驤的稟報簡潔至極,沒有任何修飾和推測,隻是將暗中監聽到的,以及綜合其他渠道印證的關鍵信息,原原本本地複述出來。
然而,預想中的震怒,暴跳如雷,甚至冰冷的殺意,並沒有出現。
朱元璋靜靜地聽著,臉上甚至沒有任何意外的表情,隻有那雙眼睛裡的火焰,燃燒得更加明亮,更加……熾熱!
當毛驤說完最後一句話,朱元璋猛地仰起頭,喉嚨裡發出一陣低沉而暢快的笑聲!
“哈哈……好!好!好!”
他連說了三個好字,聲音裡充滿了難以抑製的喜悅與一種如釋重負的快意!
甚至還用力一拍自己的大腿,仿佛聽到了天大的好消息!
“太好了!咱的標兒!咱的好兒子!”
“他終於……終於開始琢磨這些事了!”
“終於知道要把刀把子攥在自己手裡了!”
“終於知道給自己留條後路了!”
朱元璋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有些顫抖,那不是憤怒,而是近乎狂喜的欣慰!
他仿佛一個嚴苛的父親,終於看到了自己悉心教導,寄予厚望的兒子,拿出了符合他期望,甚至超出他期望的“成績”!
他在暖閣內來回快走了幾步,臉上的笑容怎麼也抑製不住!
“等了這麼久,咱終於等到這一天了!”
“咱就知道,咱的種,不會是個隻知道讀死書,講仁義的迂腐書生!”
“該狠的時候,就得狠!”
“該謀的時候,就得謀!”
“這才像咱朱元璋的兒子!這才配坐咱打下來的江山!”
毛驤跪在地上,頭垂得更低。
對於陛下這種異乎尋常的反應,他似乎早已習慣,或者說,他深知這位帝王心中那超越尋常父子倫常的對繼承者冷酷而又深沉的期望。
朱元璋笑了一陣,情緒稍稍平複,但眼中的光芒依舊灼人。
他重新看向毛驤:“還有彆的嗎?胡惟庸那邊,有什麼新動靜?”
毛驤答道:“胡惟庸亦在新都布局。”
“據查,其通過兵部及大都督府調令,已將至少七名與其關係密切,曾參與武英殿私宴的將校,安插進北平新都衛戍及相關營伍之中,名為協防,實為監控葉凡先前之布置,並可能另有所圖。”
“是否……?”
他話未說完,但意思很明顯——
是否需要提前清除這些釘子?
朱元璋聞言,非但沒有惱怒,臉上的笑容反而更加意味深長,甚至帶著一絲戲謔。
“清除?乾嘛要清除?”
他擺了擺手,語氣輕鬆,“留著!都給咱好好地留著!”
“咱正愁標兒這把新磨的刀,沒地方試試鋒利不鋒利呢!”
“胡惟庸這老小子,倒是貼心,知道咱的標兒需要練手,上趕著送來了現成的磨刀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