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雪消融未儘,山澗的水聲便一日響過一日,從冬日的沉悶嗚咽,變得清越活潑起來。
料峭的風裡,裹挾的不再是冰碴子,而是濕潤的泥土氣息、腐爛落葉下新生草芽的微腥,以及某種若有若無的、清冽的花香。
九阜觀庭院角落那池水,寒霧散儘,水色澄澈見底,幾尾小魚遊得歡快。
山門旁竹子的葉梢,那層墨綠的蒼痕悄然褪去,透出鮮亮的青意。
野山茶的花苞幾乎一夜之間全部炸開,紅得耀眼,在灰綠的山色背景裡,點染出蓬勃的生機。
小聞澈,便在這樣萬物萌動的時節裡,搖搖晃晃地,走出了她人生的第一步。
起初隻是在鋪著乾燥草席的廂房地麵上,扶著牆壁或桌腿,小心翼翼地挪動。
她看不見,全憑小手摸索和耳朵傾聽來判斷方位。乘霧和白未晞並不時時攙扶,隻是在她險些摔倒時,才無聲地靠近,托一把,或擋一下。
真正讓她大膽邁開步子、發出清脆笑聲的,是小狐狸緋瑤。
緋瑤似乎把這當成了一個新奇的遊戲。她不再總是團著,而是邁著優雅輕悄的步子,在聞澈前方不遠處走動,尾巴故意在地麵掃出沙沙的聲響,或是用爪子輕輕叩擊木板。
“這邊,小瞎子,這邊!”她故意用隻有聞澈能聽到的細微氣音“說話”,雖然知道孩子聽不懂,但那活潑的動靜本身,就是最好的指引。
聞澈便咧開剛冒了兩顆小米牙的嘴,咯咯笑著,張開雙臂,朝著聲響的方向,跌跌撞撞地撲去。
常常是撲個空,一屁股坐在地上,但她也不哭,歪著腦袋“聽”緋瑤下一刻會在哪個方向弄出動靜,然後手腳並用地爬起來,繼續她的“探險”。
乘霧有時在廊下看著,捋著胡子笑:“得,貧道這師父還沒教什麼,先讓隻狐狸給領上道了。”
白未晞則會默默將屋內可能絆腳的物件移開。
很快,聞澈不再滿足於室內。春日暖陽照進庭院,她的小臉便朝著光與暖的方向仰起,空茫的眼睛也仿佛映進了光亮。
緋瑤琥珀色的眼珠轉了轉,某日,趁乘霧在殿前清掃、白未晞在屋後整理藥草,她湊到正在廊下摸索卵石紋理的聞澈身邊,用腦袋輕輕頂了頂孩子的小腿,喉嚨裡發出邀請般的呼嚕聲。
聞澈似乎懂了,小手摸索著,抱住了緋瑤溫暖而毛茸茸的脖子。
緋瑤等她抱穩,便慢慢站起身。聞澈掛在她身上,小腳勉強沾地,被她帶著,一步一步,挪出了廊簷,踏上了庭院被陽光曬得微暖的卵石地麵。
春風拂過,帶來了遠山樹林的氣息,帶來了池水泛起的微瀾聲,帶來了鳥雀在簷角爭鳴的脆響。
這些都是聞澈在室內未曾如此清晰感受過的。
她的小腦袋轉來轉去,鼻子微微聳動,空茫的眼睛睜得很大,仿佛在用全身的感官,努力捕捉這個突然變得廣闊、豐富、嘈雜而又生機勃勃的世界。
緋瑤馱著她,走得慢而穩,沿著庭院邊緣,避開可能有濕滑青苔的地方。
偶爾,她會停下,讓聞澈的小手觸摸一下粗糙的樹乾,或是探一下清涼的池水。
聞澈觸摸到池水時,猛地縮回手,又好奇地再次探出,臉上露出驚奇的表情,發出“呀”的短促音節。
從此,這成了九阜觀春日裡最常見也最奇特的景象之一:
一隻火紅色的小狐狸,背上“掛”著一個穿著靛青小衣、眼睛看不見卻滿臉好奇的女娃娃,在道觀的庭院裡,在觀門外平整些的空地上,慢悠悠地轉著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