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城,香燭鋪後院。
吳管事聽完阿文帶回的“女子折返、入住鎮中客棧”的消息,手指間撚動的一串檀木念珠“啪嗒”一聲,斷了線。
滾圓的珠子砸在青磚地上,聲音清脆,在這過分安靜的夜裡顯得格外刺耳。
他維持著端坐的姿態,臉上那層慣常的、帶著精明算計的神情開始慢慢消失。
阿文垂著頭,大氣不敢出,屋子裡隻剩下珠子在地上彈跳滾動後歸於寂靜的餘音。
“她……沒上船?”吳管事的聲音乾澀得像枯葉摩擦,“就在渡口站了站,然後……回鎮子住了?”
“是,”阿文聲音發緊,“盯梢的兄弟跟到客棧,親眼見她進去,要了上房,點了飯菜。”
住下了……
吳管事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一個明明要去海邊、箭已離弦般走到渡口的人,卻在臨門一腳時收步折返,安之若素地住下歇腳?
這絕不合常理!除非……她有其他的事情要做!
她要做什麼?!
這女子從不是什麼待宰的肥羊?她是披著羊皮的獵手!
秦池春那個蠢貨遞到她麵前的不是魚餌,而是拴在她自己脖子上的絞索,連帶著把他們這一串都拖下了水!
而他現在,就是那根暴露在外、瑟瑟發抖的藤蔓!
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炸開,瞬間竄遍四肢百骸,牙齒都忍不住輕輕磕碰起來。
不能再等了!一刻也不能!
“阿文,”吳管事猛地站起身,“你立刻去!把我房裡那隻樟木箱騰空,隻放最要緊的——現錢、總賬暗冊、各地信物、還有我枕頭底下那幾封密信!快!給你半刻鐘!半刻鐘後,我要看到箱子在這裡!”
阿文被他眼中駭人的光芒驚得一哆嗦:“管事,您這是要……”
“走!”吳管事低吼一聲,一掌拍在桌案上,震得茶盞跳起,“這地方不能待了!那女人是衝著我們這條線來的!”
他胸膛起伏,強迫自己吸進一口冰冷的空氣,試圖壓住狂跳的心。
“我要回去,回總堂。此事……此事已非我能處置。隻有總堂的力量,或許……或許能擋住她。”這話半是真實的打算,半是絕望中的自我欺騙。
總堂確實深不可測,但他更清楚,自己捅了這麼大的簍子,引來了如此凶悍難測的敵人,折損了這麼多人手,逃回去也未必有好果子吃。
可留下必死無疑,回去尚有一線生機,哪怕那生機是荊棘叢中的一條細縫,他也必須鑽過去!
阿文沒再多問一句,連忙衝了出去。
吳管事則快步走進內室,挪開靠牆的多寶閣,露出後麵一個僅容一人側身通過的暗門。
他閃身進去,在狹窄黑暗的夾層裡摸索著,取出一個扁平的油布包裹,以及一塊觸手冰涼的玄鐵令牌。
他將令牌貼身藏進最裡層,油布包塞入懷中。又迅速換上一套深灰近黑的粗布短打,外麵罩了件半舊不起眼的靛藍外衫,腳上換了雙軟底布鞋。
最後,他將散落在地上的檀木珠子胡亂踢到角落,從桌下暗格裡摸出一把帶著皮鞘的短刃,插在腰間。
做完這一切,不過須臾。阿文已經提著那個不大的樟木箱回來了,“管事,按您吩咐,都妥了。”
吳管事接過箱子,入手沉甸甸的。他打開一條縫,借著昏暗的燈光飛快掃了一眼,黃白之色和熟悉的冊頁邊角讓他心下稍定。
“好。”他合上箱子,看向阿文,眼神複雜,“你留下。天亮之後,若一切如常,鋪子照開,生意照做。若有人來問……就說我舊疾突發,咳血不止,連夜出城尋訪名醫救命去了,歸期……不定。”
阿文臉色慘白如紙,嘴唇翕動著想說什麼。
吳管事抬手止住他,“照我說的做。我若能活著回到總堂,自會為你請功,你的家人後半輩子衣食無憂。”
說完,他不再看阿文絕望的眼神,緊了緊肩上的箱子係帶,快步走到後窗前。
他側耳傾聽片刻,窗外隻有深秋夜風的嗚咽。他猛地推開窗扇,夜風灌入,吹得桌上油燈劇烈搖晃。
他單手一撐窗台,輕盈地翻了出去,落地時屈膝緩衝,幾乎沒有發出聲音,隨即便融入了牆根濃得化不開的陰影裡。
他沒有選擇任何一條已知的大路或常走的秘密通道。
強烈的危機感讓他懷疑一切既定的路線都可能被發現。他憑借多年對福州城犄角旮旯的熟悉,專挑那些最不可能有人經過的路徑。
每一次風吹草動,都讓他心驚肉跳。每一道月光下的影子,都仿佛潛藏著殺機。
他不斷地回頭,豎耳傾聽,汗水早已濕透了好幾層衣衫,緊貼在冰冷的皮膚上。
他做夢也想不到,從他像喪家之犬般翻出後窗的那一刻起,一道比夜色更淡、更虛無的身影,便如同他無法擺脫的夢魘,始終綴在他身後不足三丈的距離。
白未晞確實沒有在那間臨江小鎮的客棧裡“安歇”。
而就在那報信者離開鎮子,身影沒入官道黑暗不久,她的身影如同沒有重量的霧氣,從客棧二樓那扇半掩的後窗飄然而出,輕輕落在後院潮濕的泥地上,連芭蕉葉上的露珠都未曾震落一顆。
她甚至沒有多看那盯梢者藏身的方向一眼,隻是遠遠鎖定那個返城報信者的氣息,如同夜間無聲滑翔的鴞鳥,不疾不徐地跟了上去。
白未晞的速度看似不快,卻總能與目標保持著恒定的、不會被察覺的距離。
跟著那人回到福州城,看著他閃入香燭鋪。
白未晞沒有靠近,隻是在外圍一處高高的、廢棄的望樓殘架上靜靜蟄伏下來。
她並不確定吳管事一定會跑,但她給了他足夠的壓力,也留出了看似充裕的時間。
恐懼是最好的催化劑,能讓人做出最本能也最易預測的選擇——逃離危險,逃向自認為安全的巢穴。
還好,她並未等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