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土。
這不再是形容詞,而是大地被剝去血肉後裸露的森森白骨。龜裂的裂痕如同深淵之口,貪婪地吞噬著最後一絲生機。蒸騰的熱浪扭曲著視線,將整個世界浸泡在一種渾濁的、帶著硫磺與血腥的灰黃色調裡。天空,那曾經高遠遼闊的穹頂,此刻被一隻亙古冷漠的巨眼——歸墟黑洞——所占據。它無聲旋轉,投下的不是光,而是吞噬一切的虛無陰影,俯瞰著這片剛剛被秩序與混沌的狂潮碾碎的廢墟。
燼就跪在這片焦土的中央。
時間仿佛在他身上凝固成琥珀。他維持著那個僵硬的姿勢,雙膝深深陷入滾燙的灰燼之中,脊背卻挺得筆直,像一尊被遺棄在末日祭壇上的石像,承受著天地間所有的重量與悲愴。風,不再是輕撫,而是帶著廢墟的嗚咽、塵埃的顆粒和某種無形的絕望,卷過他破碎的衣衫,吹動他散亂、沾滿血汙與灰燼的黑發,卻無法撼動他分毫。他仿佛與這片焦土融為一體,成為了絕望本身的一部分。
他的右手,死死攥著。
掌心,隻有一片青鸞翎羽。
那是青鸞最後留下的痕跡,一點曾屬於她的、鮮活而溫暖的色彩。然而此刻,那抹青翠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黯淡下去。如同被無形的死亡之手一點點抽走生命的精華,羽毛的邊緣開始卷曲、枯黃,迅速失去光澤,變得脆弱不堪,仿佛輕輕一碰就會化為齏粉。那曾經流淌著生命光澤的羽絲,此刻像被風乾的枯草,失去了所有彈性。
每一絲色彩的褪去,都像一把淬了冰的鈍刀,在燼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再狠狠剜下一塊。他甚至能“聽”到那細微的、生命流逝的簌簌聲,比任何驚雷都更震耳欲聾。他的瞳孔空洞地映著這片焦土,映著那片迅速失去生機的羽毛,卻沒有任何焦點,仿佛靈魂早已隨著青鸞的消散而被抽離,隻留下一個被掏空的軀殼。
嗬。”
一聲冷笑,如同冰錐劃破死寂的空氣,帶著高高在上的嘲弄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疲憊,從高空中傳來。
昊天懸浮在數十丈高的空中,周身金色的神力護罩流轉不息,形成一道完美的壁壘,將所有外界的塵埃、混亂與那令人窒息的歸墟氣息隔絕在外。他俯視著下方那個跪在焦土中、渺小如塵埃的身影,金色的眼眸裡沒有憐憫,隻有一種近乎殘忍的審視和一絲……困惑?
“情絲?”昊天的聲音如同神祇的宣判,冰冷而宏大,在焦土上空回蕩,“不過是螻蟻在泥濘中掙紮時,用來欺騙自己的牽絆。脆弱,可笑,轉瞬即逝。”他微微停頓,目光掃過燼手中那片正在枯萎的羽毛,嘴角勾起一抹譏誚的弧度,“燭龍,混沌之主,萬古以來最孤獨的存在。你以為你能例外?你以為這區區一點凡塵情愫,能改變你注定的宿命?孤獨,才是你永恒的歸宿。”
他的話語如同無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燼早已麻木的心上。燼的身體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攥著羽毛的手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那片羽毛,那最後一點屬於青鸞的溫暖,在他掌心迅速冷卻、枯萎,最終化作一捧細碎的、毫無生機的灰燼,被一陣突如其來的風,輕輕吹散,融入腳下這片無儘的焦土之中。
沒有了。
什麼都沒有了。
最後一絲執念,最後一絲牽絆,最後一絲……存在的意義,都隨著那捧灰燼,消散在風裡。燼的胸腔劇烈起伏了一下,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一片死寂的空洞。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空洞的眸子第一次對上了高空中昊天那雙金色的、如同審判者般的眼睛。那眼神裡沒有憤怒,沒有悲傷,沒有絕望,隻有一片徹底的、令人心悸的虛無。仿佛他看穿了一切,也放棄了一切。
昊天心中莫名一緊。那眼神……不對勁!那不是被徹底擊垮的絕望,那是一種……他無法理解的狀態!一種超越了生死、超越了悲喜的……虛無!
“結束了。”昊天猛地壓下心頭那絲莫名的不安,聲音重新變得冰冷而決絕。他周身金色的神力驟然暴漲,如同實質的熔岩在翻湧!那柄懸浮在他身側、槍身布滿裂痕、發出低沉悲鳴的裁決之槍,瞬間被狂暴的金色神力灌注,槍尖爆發出刺破蒼穹的銳利光芒!那光芒帶著毀滅一切的秩序意誌,鎖定了下方那個跪在焦土中的身影!
“燭龍,你的混沌,終將被秩序淨化!你的存在,是對天道最大的褻瀆!”昊天高舉裁決之槍,槍尖直指燼的眉心,金色的神力凝聚到極致,仿佛下一秒就要降下神罰,將燼連同這片焦土徹底從世間抹去!“受死吧!”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一陣風。
不是之前那種帶著塵埃與絕望的濁風,而是一陣……極其微弱、極其輕柔的風。它仿佛來自天地初開時最原始的吐納,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純粹的“自然”氣息,悄然拂過這片死寂的焦土。
風,卷起了燼掌心那捧剛剛散落的青鸞羽毛的灰燼。
燼下意識地、極其緩慢地伸出手,想要抓住那最後一點痕跡。然而,那捧灰燼卻如同頑皮的精靈,輕盈地繞過他的指尖,隨風飄向了遠方,消失在渾濁的空氣中。
他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
目光,下意識地追隨著那捧消散的灰燼,投向了更遠的地方。
就在他抬頭的瞬間,他的視野,仿佛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拓寬、放大、穿透了那層籠罩世界的絕望灰黃。
他看到了風。
不是毀滅的狂風,而是最原始的、流動的風。它拂過焦土的裂縫,卷起細微的塵埃,在空中形成短暫而奇妙的漩渦。它吹過一株在巨石縫隙中頑強探出頭、葉片焦黃卻依然挺立的野草,讓那草葉輕輕搖曳,仿佛在無聲地歌唱著生命的堅韌。
他看到了水。
在遠處一道巨大的、被混沌火焰撕裂的峽穀深處,一縷渾濁的溪流,正不知疲倦地流淌著。它繞過崩塌的巨石,衝刷著焦黑的泥土,帶著一種近乎固執的、奔向遠方的執著。溪水撞擊石頭的聲音,微弱卻清晰,如同大地的心跳。
他看到了塵埃。
無數細小的塵埃,在透過歸墟黑洞邊緣縫隙漏下的、稀薄而詭異的光線中飛舞、旋轉、沉降。它們沒有方向,沒有目的,隻是隨著風的律動,在空中劃出億萬條短暫而絢爛的軌跡,如同宇宙間最原始的舞蹈。
他看到了……一切。
焦土是毀滅的終點,卻也是新生的起點。野草在絕境中搖曳,溪水在阻礙中奔流,塵埃在虛無中舞蹈。風,不會因為焦土的死亡而停止吹拂;水,不會因為前路的阻礙而停止流淌;塵埃,不會因為自身的渺小而停止存在。
它們……不因毀滅而停止,不因悲傷而停滯。
它們隻是……存在著。
燼空洞的瞳孔,第一次有了焦點。那焦點,不再是對著昊天,不再是對著歸墟,不再是對著任何敵人或目標。他的目光,落在了那株搖曳的野草上,落在了那縷流淌的溪水上,落在了那些飛舞的塵埃上。
一個聲音,仿佛來自亙古的虛空,又仿佛來自他靈魂最深處,在他一片死寂的心湖中,輕輕響起:
“青鸞……你讓我做‘自己’……”
他的嘴唇無聲地翕動,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過粗糙的岩石,幾乎聽不見。
“可……‘自己’……是什麼?”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閉上了眼睛。
外界的喧囂——昊天那蓄勢待發的毀滅神力,裁決之槍刺破蒼穹的銳鳴,歸墟黑洞無聲的吞噬——仿佛在這一刻被徹底隔絕。
他沉入了自身的內在。
他“感受”著風拂過他破碎肌膚的觸感,那不再是痛苦,而是一種……存在的證明。他“傾聽”著溪水撞擊石頭的聲音,那不再是噪音,而是一種……生命不息的脈動。他“觸摸”著腳下焦土的龜裂,那不再是絕望,而是一種……承載萬物的厚重。
他感受著大地的脈動,那是一種深沉、緩慢、卻無比堅定的節奏,如同巨獸沉睡中的呼吸。他感受著空氣的流動,那是無數生命氣息的交織與傳遞。他感受著光線的明暗,那是時間流逝的刻度。
他感受著……一切的發生。
毀滅發生了。青鸞消散了。焦土形成了。昊天要殺他。歸墟在注視。
這些,都是“發生”。
他無法阻止毀滅的發生,無法挽回青鸞的消散,無法改變焦土的現狀,無法逃避昊天的殺意,無法無視歸墟的存在。
他……隻能接納。
接納這一切的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