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
不是黑暗,因為黑暗意味著光明的缺席,是一種對比下的存在。不是寂靜,因為寂靜意味著聲音曾經存在,是一種記憶中的回響。
這裡,是純粹的、絕對的、超越了所有二元對立的“無”。
燼的意識,像一粒被宇宙風暴吹到儘頭的、冰冷的塵埃,漂浮在這片永恒的虛無之中。沒有時間的長河,所以沒有過去與未來的堤岸;沒有空間的畫布,所以沒有此處與彼方的色彩。他甚至無法感知到“自我”的存在,因為“我”這個概念,本身就是建立在“非我”的參照係之上。在這裡,沒有參照係,隻有……無。
他隻是……一段殘留的、不肯被格式化的、名為“執念”的BUG。
這段執念,如同一個被神遺棄的、不斷循環播放的、破碎的夢境放映機。它沒有膠片,沒有電源,隻是憑借著最後一絲不甘的慣性,在虛無的銀幕上,投射著同樣一幅畫麵。
畫麵裡,是青鸞。
是她在他懷中消散時,那雙仿佛盛滿了整個春天、卻又不得不迎來寒冬的眼眸。那眼眸裡,有他看不懂的決絕,和他能讀懂的、足以焚儘宇宙的愛意。
是她化作漫天翠綠光點,融入大地時,那句響徹靈魂、如同最終遺囑的低語:“山川……在等你……”
是最後,在忘川墟上空,她那雙金翠交織的、冰冷而陌生的瞳孔。那瞳孔裡,沒有他,沒有愛,沒有恨,隻有一片絕對的、如同程序代碼般的漠然。以及那句如同最終審判的話語:“歡迎加入……永恒秩序。”
“不……”
一聲沒有介質、沒有振動的嘶吼,在他的執念深處,徒勞地回蕩。這嘶吼,無法撕裂虛無,甚至無法讓自己“聽”見。它隻是一個“不”的“概念”,在無垠的“無”中,誕生,然後瞬間湮滅,如同從未存在過。
悔恨,如同最濃稠、最沉重的宇宙塵埃,緩緩地、不可逆轉地,沉降、包裹、滲透著他這殘存的意識碎片。他恨自己的弱小,恨自己的衝動,恨自己那被憤怒衝昏頭腦的、愚蠢的“獻祭”。他以為用自己的“存在”能換她歸來,卻隻是親手將她推入了另一個更冰冷、更絕望的深淵。如果他沒有覺醒那該死的燭龍真身,如果他沒有吞噬那顆該死的歸墟之種,如果……如果他能和她一起,在那混沌炸彈的烈焰中,化為最原始的塵埃,那該多好。
可是,宇宙沒有“如果”。
他隻能在這無儘的虛無中,一遍又一遍地,重溫著那足以讓神魔都心碎的痛苦。每一次重溫,都像是在他那早已破碎不堪的靈魂上,再用一把淬了毒的、名為“記憶”的鈍刀,狠狠地、緩慢地,割上一刀。
漸漸地,連痛苦都開始變得麻木。
他開始忘記青鸞笑容的溫度,那溫度曾是他冰封世界裡唯一的暖陽。他開始忘記她指尖的觸感,那觸感曾是他對抗一切絕望的鎧甲。他開始忘記她聲音的音色,那音色曾是他神魂深處最和諧的樂章。
那些曾經刻骨銘心、融入骨髓的記憶,在這片虛無的、終極的“格式化”力量麵前,如同被風化了億萬年的古老岩畫,開始一點點地剝落、風化,化為最原始的、無意義的粒子,消散在這片“無”之中。
他正在被“格式化”。
不是被宇宙意誌那冰冷的程序,而是被這片虛無本身。虛無,是宇宙的終極法則,是所有“存在”的最終歸宿,是熱力學定律在哲學層麵的最終體現。它沒有惡意,沒有目的,它隻是……存在。它將一切複雜,還原為簡單;將一切有意義,還原為無意義;將一切“是”,還原為“不是”。
燼的執念,這個宇宙中最頑固的“BUG”,正在被這股終極的法則,緩緩地、不可逆轉地,抹平、修複、刪除。
他即將徹底消失。不是死亡,不是湮滅,而是仿佛……從未在這個宇宙的數據庫中,被創建過。
“山川……在等你……”
那句話,最後一次在他意識中響起,但已經變得模糊、遙遠,如同來自另一個維度的、失真的回響。
山川……是什麼?是隆起的山巒,是流淌的江河嗎?可這裡沒有山,沒有河。
等待……又是什麼?是一種時間的延續嗎?可這裡沒有時間。
他……是誰?是燼?是燭龍?還是……一個即將被刪除的錯誤代碼?
就在他的意識即將徹底消散,化為這片虛無的一部分,成為那永恒寂靜中一個微不足道的漣漪時——
一絲……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的、如同風中殘燭般的青色光芒,在這片絕對的“無”之中,悄然亮起。
那光芒,如同在無儘的、永恒的黑夜中,被一個頑童劃亮的一根火柴。它很微弱,很渺小,仿佛下一秒就會被那無邊無際的黑暗所吞噬。但它卻散發著一種……無法被虛無同化的、堅韌不拔的、如同宇宙誕生之初第一縷生命意誌般的“存在”感。
光芒,緩緩地、溫柔地,如同母親的手,包裹住了燼那即將消散的意識碎片。
那感覺,不再是冰冷的沉淪,而是一種……被溫暖的羊水包裹的、回歸本源的安全感。光芒中,帶著一股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氣息——是雨後鬆林的清香,是古老書卷的墨香,是師尊身上那獨有的、混合了風霜、歲月與智慧的道韻。
“傻孩子……”
一個蒼老、疲憊,卻充滿了無儘慈愛與包容的聲音,在光芒中響起。那聲音,不是師尊的聲音,卻又比師尊的聲音更古老,更宏大,更接近“道”的本源。那是師尊以畢生修為凝結的道果中,蘊含的“道”本身的意誌。
“道法自然……何為自然?生是自然,死亦是自然。存在是自然,虛無……亦是自然。”
“但‘執念’,亦是自然的一部分。是生靈超越生死,對抗虛無的……最美的火花。”
青色的光芒,如同一個溫暖的、永恒的搖籃,輕輕地、有節奏地搖曳著。它沒有驅散燼的痛苦,也沒有修複他的記憶,因為那也是他“存在”的一部分。而是……全然地、無條件地,接納了它們。它將燼的悔恨、他的不甘、他的愛、他的恨,連同他那些破碎的、關於青鸞的記憶,全都小心翼翼地、溫柔地,編織進自己的光芒之中,如同將一顆顆破碎的星辰,重新嵌入一片新的夜空。
“去吧……去走完你該走的路。”
“你的道,才剛剛開始。”
光芒,開始緩緩地收縮、凝聚。它不再是光芒,而是化作了一顆……青色的、充滿了無限生機與可能性的“種子”。這顆種子,包裹著燼最後的執念,如同一個新生的、承載著整個文明希望的胚胎,掙脫了虛無的引力,墜入了這片虛無的、更深邃的、未知的時空亂流之中。
“……嘩啦……嘩啦……”
一陣有節奏的、輕柔的水流聲,如同遙遠的、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催眠曲,將燼從那無儘的、永恒的沉睡中,緩緩喚醒。
他感覺到了……“存在”。
他感覺到了身體的邊界,那是一種被溫暖的、流動的液體包裹的、清晰的邊界感。他感覺到了周圍環境的壓力,那是一種溫和的、如同母親擁抱般的壓力。他感覺到了一種……久違的、舒適的、仿佛回到了生命最初起源的、被包裹在羊水中的安全感。
他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映入眼簾的,不是青鸞那雙冰冷的、金翠交織的瞳孔,不是師尊那雙慈祥的、充滿了智慧的眼眸,也不是那片冰冷的、由數據構成的水晶牢籠。
而是一片……幽藍色的、充滿了神秘、靜謐與原始生命之美的……夢幻世界。
他身處一個巨大的、深藏於萬丈海底的洞穴之中。洞穴的穹頂高不見頂,垂掛著無數巨大的、形態各異的鐘乳石,如同倒懸的山脈,又如同神明滴落的淚珠。一些鐘乳石的尖端,生長著一種會發出柔和藍光的苔蘚,光芒在清澈得如同空氣般的海水中折射、搖曳,將整個洞穴映照得如同一個用藍寶石和月光搭建的、傳說中的龍宮。
洞穴的四周,生長著大片大片的海草,那海草並非凡物,葉片寬大如綢緞,隨著水流輕輕搖曳,如同少女在水中舞蹈的秀發。五彩斑斕的、形態各異的、不知名的魚類,在海草間穿梭嬉戲,它們的鱗片在幽藍的光芒下,閃爍著霓虹般的光澤。偶爾有幾隻好奇的、膽大的,會湊到他的麵前,用它們那圓溜溜的、純真無邪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著他這個突然出現的“新鄰居”,甚至會用小小的嘴巴,輕輕地啄一下他那漆黑的鱗片。
這裡……是哪裡?
燼試圖動一下,卻發現自己完全無法控製這具身體。它太陌生,太……弱小了。他的意誌,是那曾能焚天滅地的燭龍之魂,是那能剝奪一切存在的死寂主宰,但他的身體,卻……隻是一個脆弱的、初生的嬰兒。
他低下頭,終於看清了自己現在的模樣。
他……變成了一條龍。
一條通體漆黑、如同最純粹的黑曜石雕琢而成的……幼龍。
他的身體,僅有數尺長,比洞穴中那些悠閒自得的、體型稍大的海魚,也大不了多少。他的鱗片,雖然漆黑,卻閃爍著一種奇異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線的、深邃的光澤。每一片鱗片,都像是一塊微縮的、蘊含著星空的碎片。他的腹部,是淡淡的、如同雲霧般的灰白色,從下巴一直延伸到尾巴的末端。他的龍角,短小而稚嫩,如同兩支剛剛破土而出的、墨色的玉筍,頂端圓潤,帶著一種可愛的、無害的感覺。他的四肢,短小而無力,連在水中維持最簡單的平衡,都顯得有些笨拙。
最讓他感到陌生的,是那股從身體深處湧出的、微弱但純粹的……力量。
那不是曾讓他陷入瘋狂的混沌之力,不是曾讓他撕裂天地的燭龍之力,也不是曾讓他墮入絕望的死寂領域。那是一種……更本源的、更古老的、屬於“龍”這種生物的、原始的生命力量。它在他的血脈中緩緩流淌,如同初生的溪流,雖然微弱,卻充滿了無限的生機與無限的可能性。
這是……他的新生。
師尊用他最後的道果,將他從虛無的深淵中拉了回來,給了他一次……重來的機會。
燼的心神,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麵,劇烈地波動起來。他想起了青鸞,想起了師尊,想起了那一切的仇恨與不甘。一股毀天滅地的、狂暴的怒火,從他那浩瀚如煙海的神魂深處,轟然燃起!他想要咆哮,想要怒吼,想要立刻衝出這個安逸的洞穴,去撕裂天界,去踏平歸墟,去將那些虧欠他的人,全都化為飛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