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九點。
幾輛漆黑鋥亮的奧迪A6L,像幾頭誤入泥潭的猛獸,在青禾村口那條著名的“搓板路”上艱難蠕動。
每一次車輪的下陷和抬起,都讓車身發生一次劇烈的、令人牙酸的搖晃。
車窗外的黃土被卷起,在炙熱的陽光下彌漫成霧,毫不留情地糊滿了原本一塵不染的車身。
車隊裡,隨行的鎮長和辦公室主任,臉色一個比一個難看,額頭上已經滲出了細密的冷汗。
唯有坐在主車後排的縣委書記李安,麵色平靜,腰背挺得筆直,任憑車輛如何顛簸,他的身體都沒有絲毫晃動。
他隻是透過蒙著一層薄塵的車窗,沉默地觀察著窗外的一切。
他的內心,遠不如表麵那般平靜。
來之前,他聽到的全是關於“青禾蔬菜”如何在省城掀起波瀾的傳奇。
可眼前這條路,卻像一盆迎頭澆下的冰水,將他心中燃起的那份熱切與期待,澆熄了大半。
終於,在經曆了最後一段堪比越野拉力賽的折磨後,車隊抵達了青禾村村委會那片用水泥簡單平整過的院壩。
車門打開。
李安率先走了下來。
他今年五十出頭,身材中等,但目光銳利,常年身居高位讓他身上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場。
他沒有急著和前來迎接的人說話,而是先環顧四周。
很乾淨。
這是他的第一印象。
村裡的主乾道和家家戶戶的門前,都被仔細清掃過,看不到一絲雜物,甚至連幾片剛落下的樹葉都被歸攏到了一處。
但這種刻意的乾淨,根本掩蓋不住那份深入骨髓的貧窮。
土坯壘砌的牆壁,被風雨侵蝕出蛛網般的裂紋。
搖搖欲墜的木板房,仿佛一陣大風就能吹垮。
院子裡晾曬著的那些洗到發白的陳舊衣物,無一不在無聲地訴說著這個村莊數十年來未曾改變的窘迫。
這裡,和他聽到的那個“攪動了全省高端市場”的地方,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李安的眉頭,不易察覺地輕輕皺了一下。
那份被破路澆熄的期待,此刻又被眼前的破敗景象,狠狠地踩上了一腳。
就在此時,早已等候在院壩裡的許易,帶著父親許衛東和幾位村委核心成員,迎了上來。
李安的目光,第一時間就越過眾人,精準地鎖在了為首的那個年輕人身上。
很年輕,氣質卻沉穩得不像話。
麵對自己這個全縣的一把手,那雙眼睛裡沒有絲毫普通村官見到上級時的緊張、敬畏,或是刻意表現出的熱情。
這讓見慣了各種場麵的李安,心中升起了一絲真正的訝異。
“你就是許易同誌吧?”
李安主動伸出手,聲音渾厚,帶著一種上位者特有的溫和。
“清北的高材生,回到家鄉搞建設,了不起。”
這句看似尋常的誇讚,落在旁邊的鎮長耳朵裡,卻讓他心頭一緊。
“李書記好。”
許易伸出手,與那隻決定著全縣無數人命運的手,輕輕一握。
“歡迎您來青禾村指導工作。”
他的語氣不卑不亢,平和得就像在和一位鄰家長輩問好。
許衛東和三叔公等人站在後麵,看著這一幕,原本提著的心,莫名其妙地就放下了大半。
他們忽然覺得,今天這事,或許沒他們想的那麼可怕。
簡單的寒暄過後,許易並沒有像其他急於表現的基層乾部那樣,立刻把領導往“亮點工程”和“政績項目”上引。
他做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沒想到的舉動。
他帶著李安一行人,在村子裡走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