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陳慶之才再次開口,聲音沙啞。
“是她的命令,對嗎?”
夜風卷起殘餘的火星,在空中劃出一道道轉瞬即逝的弧線。
陳慶之的問題很輕,卻像一把鋒利的刀,瞬間剖開了慶功宴上那層和諧的偽裝,直抵最殘酷的真實。
龐萬裡端著酒杯的手,微微一頓。
他抬起頭,看著陳慶之那雙清澈而又深邃的眼眸。那雙眼睛裡,沒有試探,沒有質問,隻有一種了然於心的平靜。
他知道,在他麵前,任何偽裝都已毫無意義。
“是。”
龐萬裡放下酒杯,緩緩起身,在陳慶之麵前,單膝跪地,聲音沉重而又堅定。
“總統有令,第七集團軍,連同所有武器裝備,全數移交於您。”
沒有了“總司令”,沒有了“革命軍”,隻有最原始的稱謂——“總統”和“您”。
這一跪,跪的不是革命軍的總司令,而是那個與他家總統一同站在棋盤頂端的,另一個執棋者。
陳慶之沒有去扶他,隻是靜靜地看著他,仿佛在等待著什麼。
“總統說,她送您的這份‘禮物’,希望您會喜歡。”龐萬裡繼續說道,每一個字,都像是在陳慶之的心上,落下了一記重錘。
“喜歡?”陳慶之自嘲地笑了笑,笑容裡帶著無儘的苦澀,“用二十萬共和國最精銳將士的忠誠與榮耀作為代價,這份‘喜歡’,未免太沉重了些。”
“總統說,榮耀,是打出來的,不是守出來的。”龐萬裡的聲音不帶一絲感情,像是在複述一段神諭,“一支沒有經曆過背叛、失敗與絕望的軍隊,不過是一群溫室裡的花朵。她親手打碎了第七集團軍的榮耀,再由您,來為他們重鑄軍魂。隻有這樣,他們才真正屬於您,屬於革命。”
陳慶之沉默了。
他不得不承認,沐瑤是對的。
如果不是這場被精心設計的大敗,他就算用儘手段,也不可能收服這二十萬驕兵悍將。他們心中的信仰是“炎黃共和國”,是沐瑤。一場酣暢淋漓的勝利,隻會讓他們更加仇恨革命軍。
而現在,他們被“拋棄”了,被他們最敬愛的總統,當成禮物一樣,送給了敵人。
他們的信仰,已經碎了。
而他陳慶之,以一個“策反者”的身份,給了他們一個台階,一個重新站起來的理由。
從今往後,這支軍隊的信仰,隻會是他,陳慶之。
好狠的手段,好毒的陽謀。
“她還說什麼了?”陳慶之的聲音有些沙啞。
“總統說,一個真正理想的世界,不應該是廉價的,更不該是輕而易舉就能建成的。”龐萬裡的眼中,流露出發自內心的敬畏與狂熱。
“她說,苦難,是最好的老師。隻有讓世人親身經曆戰爭的殘酷,體會到和平的來之不易;隻有讓革命者在血與火中反複淬煉,在絕望中殺出一條生路,他們建立起來的新世界,才不會在安逸中腐朽,他們守護的理想,才會像鋼鐵一般堅不可摧。”
“她讓我轉告您……”龐萬裡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道,“她說,她可以輕易地毀掉這個舊世界,但她建立不了一個她想要的那個新世界。因為她的雙手,早已沾滿了鮮血,她的靈魂,早已在地獄中沉淪。”
“她可以扮演一個最好的暴君,卻成不了一個合格的革命者。”
“所以……”
“所以,她要親手,把我逼成一個合格的革命者?”陳慶之接過了他的話,聲音裡帶著一絲顫抖。
他終於明白了。
徹底明白了。
從滄州開始的革命,到北境的崛起,再到那封“新玩具”的電報,以及眼前這二十萬大軍……
所有的一切,都不是為了打敗他。
而是為了……成就他。
她用最殘酷的方式,為他掃清障礙,為他磨礪心性,為他鍛造軍隊,甚至不惜背上獨夫民賊的罵名,將自己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魔王,一個全世界的公敵。
隻為了,將他這個唯一的對手,一步步推上神壇。
這份認知,比任何刀劍都更加傷人。
陳慶之隻覺得一股錐心之痛從胸口蔓延開來,痛得他幾乎無法呼吸。
他緩緩閉上眼,腦海中浮現出那個在宮門前,巧笑嫣然,對他說“子由哥哥,我等你回來娶我”的女孩。
原來,從那一刻起,她就已經為他,為這個世界,鋪下了一條通往地獄的荊棘之路。
而她自己,則義無反顧地,第一個跳了下去。
“瘋子……”
陳慶之喃喃自語,兩行清淚,終於無聲地滑落。
“她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龐萬裡看著眼前這個在人前永遠冷靜自持,此刻卻淚流滿麵的年輕男人,心中亦是五味雜陳。
他站起身,從懷中取出一份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電報,遞了過去。
“這是總統在您進入草原前,發給我的最後一道密令。”
陳慶之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湧的情緒,接過電報。
電報上的內容很簡單,隻有短短一句話。
“真正的‘玩具’,已向西轉移,目標,蜀州門戶,劍門關。擋住它,或者,被它碾碎。”
轟!
陳慶之的瞳孔猛地一縮。
姚青!
那兩百輛“盤古”坦克!
他瞬間明白了沐瑤的整個布局。
她用龐萬裡的二十萬大軍,在天胡草原拖住自己三十萬精銳。同時,命令姚青的裝甲師,以雷霆之勢,截斷沐淵亭帶領的,那支由老弱婦孺和殘兵組成的,遷徙大軍的去路!
一盤棋,兩處戰場。
她在天胡草原送了自己一份大禮,卻在另一邊,對革命軍的命脈,舉起了屠刀!
如果自己不能及時回援,擋住姚青的鋼鐵洪流,那沐淵亭帶領的近百萬軍民,將會被徹底堵死在貧瘠的北境山區,最終在饑寒交迫中,全軍覆沒!
革命的火種,將就此熄滅!
“好!好一個沐瑤!”
陳慶之捏緊了手中的電報,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他終於明白,龐萬裡這二十萬大軍,不僅僅是禮物。
更是一道催命符,一道考題。
她給了他一支更強的軍隊,然後立刻給他安排了一個地獄難度的對手。
她是在逼他,立刻將這二十萬“禮物”消化掉,變成真正的戰鬥力,然後去迎接那場真正的,決定革命生死存亡的終極考驗。
“我明白了。”
陳慶之抬起頭,眼中的淚水早已風乾,隻剩下如鋼鐵般冰冷的決意。
他對龐萬裡說道:“龐大哥,從今天起,你就是革命軍第七集團軍的司令。我需要你,在最短的時間內,讓那二十萬兄弟,重新拿起武器,不是為了共和國,而是為了他們自己,為了他們的家人,為了所有勞苦大眾,去戰鬥。”
“是!”龐萬裡重重地點頭,眼中燃燒起新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