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回到天津之後。
另一邊,武當山也不太平。
王也回到了武當山。
武當七十二峰在薄暮中靜默如墨,最後幾縷殘陽如同熔化的金子,艱難地穿透厚重鉛雲,吝嗇地塗抹在紫霄宮古老的琉璃瓦上。
霜降未至,山風卻已帶著刺骨的凜冽,卷過千級石階,吹動階旁古鬆枝頭稀疏的黃葉,發出乾燥而蕭索的沙沙聲,仿佛深秋提前降臨。
王也踩著這熟悉的、被無數代道人足跡磨得光滑溫潤的石階,一步一步向上。
羅天大醮的喧囂、龍虎山的血火、林深掀起的滔天巨浪,此刻都被這清冷孤寂的山風蕩滌乾淨,隻留下沉重的疲憊感沉澱在四肢百骸。
他下意識地緊了緊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略顯單薄的普通道袍——這件象征武當外門弟子的藍布衫,此刻竟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與這方天地相連的憑證。
山門在望,那熟悉的“第一仙山”石坊在暮色中勾勒出冷硬的輪廓,如同一位沉默的長者。
王也的腳步不由自主地緩了下來,深深吸了一口這片山野獨有的、混合著鬆針、苔蘚和千年道韻的清冽空氣,胸腔裡翻騰的濁氣似乎被滌蕩一空,嘴角習慣性地牽起一絲懶洋洋的弧度,像是倦鳥終於歸林。
然而,這份歸家的鬆弛感尚未抵達眼底,便驟然凍結。
紫霄宮前,那片由歲月打磨得平整如鏡的青石廣場上,一道身影杵立如山。不是灑掃的小道童,也不是值守的師兄。
是雲龍道長。
也是王也的授業恩師。
雲龍道長依舊穿著那身半舊的靛藍道袍,身姿挺拔如崖邊孤鬆,山風卷起他花白的鬢角,露出額角深刻的皺紋。
他背負雙手,目光並未投向拾級而上的徒兒,而是沉靜地遙望著遠處被暮靄吞噬的群峰,仿佛在凝視著武當山亙古流淌的沉重宿命。
那份沉靜,沉靜得近乎凝固,帶著一種山雨欲來前的絕對壓抑。王也心頭那點“回家”的暖意,瞬間被這冰冷的山風吹得無影無蹤。
“師父。”
王也踏上最後一級石階,站在廣場邊緣,與雲龍隔著丈許距離,躬身行禮。聲音依舊帶著慣常的懶散,尾音卻不易察覺地繃緊了一瞬。
雲龍道長緩緩轉過身。那張一向剛毅如鐵、喜怒不甚形於色的臉上,此刻沒有一絲波瀾,眼神卻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幽邃得令人心悸。
他沒有寒暄,沒有詢問龍虎山的驚心動魄,視線落在王也身上,如同冰冷的探照燈,將他從頭發絲到腳後跟仔細掃過一遍。
“回來了。”
雲龍的聲音低沉沙啞,如同砂礫摩擦石板,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的份量。
“嗯,回來了。”
王也努力維持著嘴角那抹標誌性的弧度,試圖將這詭異的氣氛攪動一絲活氣,“龍虎山那邊...事兒都了了。咱武當山還是清淨地兒好啊......”
“清淨?”
雲龍道長猛地打斷他,嘴角扯出一個極其苦澀、近乎嘲諷的弧度,打破了他臉上所有的平靜。
“自從你下了這座山,去了那羅天大醮,武當...何曾有過半刻清淨?”
王也的心猛地一沉。
雲龍的目光銳利如刀,似乎要剖開王也那層玩世不恭的表象,直刺他竭力掩飾的疲憊與驚疑:“風後奇門...好一個風後奇門!王也!你好大的能耐!好大的膽魄!”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受傷的猛虎發出壓抑的咆哮,在空曠的廣場上激起冰冷的回音。
“龍虎山巔,金光咒下,八奇技重現人間!你可知你掀起了多大的驚濤駭浪?你可知你給這武當七十二峰,帶來了多少雙貪婪窺伺的眼睛?!”
王也臉上的懶散終於徹底凍結、碎裂。他張了張嘴,喉結艱難地滾動了幾下:“師父...弟子...弟子當時...”
辯解的詞句在舌尖翻滾——是迫不得已?
是形勢所逼?
是為了救人?
是為了破局?
然而,當他看到雲龍道長眼中那深沉的疲倦,那並非源於憤怒、而是源於某種更宏大、更沉重壓力的無奈時,所有辯白都變得蒼白無力,生生卡在了喉嚨裡。
“不必說了。”
雲龍道長猛地一揮袍袖,動作決絕,仿佛要斬斷一切牽連。“是非對錯,自有公論。但武當...這座山,這座傳承了千年的道統祖庭,它擔不起!也容不下!”
他深吸一口氣,山風灌入肺腑,帶著砭骨的寒意。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從他口中吐出,每一個字都如同淬火的冰錐,狠狠釘入王也的耳膜:
“自即日起,王也...”
“非我武當弟子!”
“即時...逐出武當山門!”
“永不得回!”
轟——!!!
簡短的宣判,無異於晴天霹靂在王也識海中炸響!
縱然他心境修為遠超同齡,早已堪破世俗羈絆,此刻也感覺眼前猛地一黑,一股混雜著錯愕、茫然、被剝離根基的巨大失落感瞬間席卷全身!
他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腳下堅硬的青石板傳來冰冷的觸感,卻遠不及心底那瞬間蔓延開來的空洞與寒冷。
“師父!”
王也幾乎是下意識地脫口而出,聲音帶著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急促和一絲幾不可聞的顫抖,“這...這是為何?!”
“就因為風後奇門?就因為弟子在龍虎山用了它?!弟子......”
他想說弟子從未想過以此術沽名釣譽!
想說弟子用它隻為解局!
想說弟子一身所學根基皆在武當!
然而,當他急切的目光撞上雲龍道長那雙深潭般的眼眸時,所有的話再次戛然而止。
那眼神裡沒有憤怒,沒有責備,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近乎悲憫的痛苦和斬釘截鐵的決絕。
那是一種王也從未在師父臉上見過的神情——一種為了守護某種更重要的東西,不惜親手斬斷羈絆的痛楚。
“這是...掌門師祖的意思。”
雲龍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艱澀。
他微微側身,目光投向紫霄宮深處那片供奉祖師畫像的幽暗大殿,仿佛能穿透重門,看到那位須發皆白、如同山嶽般沉默的老人——周蒙掌門。
“師祖說了,”
雲龍的聲音如同夢囈,又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風後奇門,乃天地變數,因果太重。”
“它在龍虎山重現,已將這變化之局引向了武當。”
“多少雙眼睛盯著?多少暗流湧動?武當立派之本,在於修身養性,在於清靜無為。”
“這份‘清靜無為’,是祖師爺留給後世子孫最珍貴的護身符...它經不起這驚世奇技帶來的滔天巨浪“再次”衝刷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