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祖...”王也喃喃重複,周蒙掌門那張總是笑眯眯、如同鄰家老爺爺般慈祥的臉龐在眼前浮現。
原來,那位看似垂垂老矣、萬事不理的老人,早已將一切洞若觀火。
這驅逐,並非懲罰,而是...保護?一種帶著血淋淋殘忍的保護?保護武當千年的清譽與根基,也...保護他王也?
雲龍道長不再言語,隻是默默地從寬大的道袍袖中,緩緩取出一個折疊得整整齊齊的布包。
那布包是武當弟子最常用的靛藍色,裡麵包裹著的,是王也在武當山習練時唯一穿過的那件象征內門弟子身份的、青色雲紋滾邊的正式道袍。
他將布包遞向王也,動作沉重如同托舉著一座山嶽。
“武當所授,你一身根基本事,是你自己修來的,帶走吧。”
他看著昔日愛徒接過布包時,那修長手指難以抑製的微顫,雲龍道長眼底深處最後一絲強裝的堅硬終於崩塌,泛起一層不易察覺的渾濁水光。
“但自此之後...”
“你王也,生死榮辱...”
“皆與武當山...再無半分瓜葛!”
“再無...半分瓜葛...”王也低著頭,指尖感受著布包裡那熟悉的、帶著淡淡皂角清香的道袍布料紋理。這冰冷的宣判,終是切斷了最後一絲牽連。
他緩緩抬起頭,臉上那抹慣常的懶散笑容再次泛起,隻是這一次,那笑容深處,藏著難以言喻的蒼涼,如同秋日荒野上最後一片枯葉。
“...弟子,明白了。”
他沒有再自稱“弟子”。隻是對著雲龍道長,對著紫霄宮那幽深的正殿方向,深深躬下身去。
一揖到底。
脊梁挺得筆直,動作緩慢而莊重,帶著一種卸下枷鎖、亦或斬斷牽絆的沉重儀式感。
王也起身,再不看那片承載了他所有修道記憶的殿宇樓閣,也再不看那位如同父親般授業、此刻卻親手將他推離的恩師。
王也轉身,將那個裝著青色道袍的藍布包袱,隨意地甩在肩上,如同甩去一件累贅的行李。
邁步。
走下那千級石階。
走向暮色四合、山風嗚咽的來路。
雲龍道長依舊佇立在原地,如同一尊冰冷的石雕,任憑山風卷動他靛藍色的道袍下擺,獵獵作響。
他死死盯著那逐漸融入濃重暮色的、略顯單薄卻異常挺拔的背影,直到那身影轉過山坳,徹底消失在蜿蜒的山道儘頭。
一滴渾濁的老淚,終於掙脫了意誌的禁錮,從他布滿深刻皺紋的眼角滾落,劃過冰冷僵硬的臉頰,重重砸在腳下冰冷的青石板上,碎成無數細小的微光。
.........
山風更烈,卷起枯葉盤旋著撲打在王也的臉上、身上,帶著深秋的寒意。
王也仿佛毫無所覺,隻是沿著下山的石階,一步一步,走得異常平穩。
肩頭那個藍布包袱,隨著他的步伐輕輕晃動。
他將一隻手隨意地插在褲兜裡,指尖觸及到幾顆堅硬圓潤的小東西——是之前在龍虎山某個僻靜角落撿的幾顆野生核桃。
他掏出兩顆,在掌心隨意地掂了掂,嘴角那抹蒼涼的笑似乎真切了一分。
“嘖...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啊...”他低聲嘟囔著,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這寂寥的山風聽。.
“樹大招風...樹大...招風...”.
“散了也好...清淨...”.
指尖微微用力。
“哢嚓!”
一聲脆響在寂靜的山道上格外清晰。
堅硬的核桃殼應聲碎裂,露出裡麵飽滿的褐色果仁。
他將核桃仁拋入口中,慢慢咀嚼著,感受那股帶著微澀的濃鬱油脂香氣在舌尖彌漫開來。
另一顆核桃,被他隨意地、準確地拋向路旁深不見底的山澗。核桃劃出一道微小的弧線,消失在黑暗的穀底,沒有激起半分回響。
他拍了拍手上沾染的碎屑,像是拍掉了一段過往的塵土。
抬頭望了一眼被陡峭山壁切割成狹窄一線的、墨藍色的天空,幾顆早出的星子冷冷地閃爍著。
“回去也好......”
王也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骨節發出輕微的劈啪聲。
“豆汁兒焦圈兒鹵煮火燒...比這山裡的清湯寡水可強多了.......”
他哼起一段荒腔走板、不成調的曲子,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嗚咽的山風。
“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憑陰陽如反掌保定乾坤...”
“...閒無事在敵樓我亮一亮琴音...”
“...我麵前缺少個知音的人...”
歌聲帶著他那特有的慵懶調子,在空寂的山道上回蕩,漸行漸遠。
仿佛剛才那場割袍斷義、逐出師門的沉重戲碼,從未發生。
他隻是結束了一場普通的遠遊,正悠閒地散步回家。
然而,當他插在褲兜裡的右手再次握攏時,那幾顆未被捏碎的堅硬核桃,卻在他掌心被一股無形而堅韌的力量,悄無聲息地碾磨成了細膩均勻的粉末。
巨大的力道讓他的指節微微泛白。
也證明了,王也的內心不似表麵這般平靜。
身後的武當群峰,在徹底降臨的夜色中,沉默地矗立如黑色的巨碑。
山林深處,隱約傳來一聲悠長而寂寥的鶴唳,久久回蕩
前方,都市的霓虹如同蟄伏的巨獸,吞吐著永不熄滅的光焰。
王也的身影,就這樣一步一步,融入了那片更為複雜、更為喧囂、卻也更為自由的凡塵燈海之中。
........
前往北京的列車上。
王也鴨舌帽蓋著臉。
忽然,王也睜開了眼睛,他似乎是感覺到了什麼,王也輕輕說道:“北京歡迎您......”
然後,王也的身影便消失不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