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石韞玉出門,他上下略一打量。
她未著錦衣,發間也無珠釵,雖荊釵布裙,素麵朝天,卻更顯清豔。
再看她挎著的包袱,儼然是一點都沒帶他為她置辦的衣裙首飾。
顧瀾亭興味盎然,心說還真是個不貪圖富貴的。
見她神色匆忙,不由挑眉笑道:“這般急切?”
石韞玉心裡一驚,垂首道:“歸家心切,望爺體諒。”
顧瀾亭打量著她冷淡的臉色,也不惱怒,隻笑道:“正巧,我也要出府辦事,同行一段吧。”
石韞玉不敢忤逆,點頭應下,默默跟在他身後。
走上遊廊,顧瀾亭放慢腳步,側首道:“為何離那麼遠,爺能吃了你不成?”
她無奈,隻好上前與他並肩而行。
一路心弦緊繃,目光卻不自主流連於這困了她八載的深深庭院。
盛夏天光明媚,一花一木皆熟悉。
路過轉角的白玉蘭花樹,花瓣如雪飄揚落下,映著朱紅欄杆。
她恍惚想起剛入府時,還留有現代的習慣,不慎衝撞了主子,被罰跪於此。當時自娛自樂,安慰自己夏日也能雪落肩頭,還不用乾活。
八年光陰,將近三千個日夜,這府中每一處磚石,都有她戰戰兢兢的足跡。
曾因思念家鄉徹夜難眠流淚,也曾躲在蓮池畔的柳蔭下偷得半日清閒。
那些謹小慎微的晨昏,那些強顏歡笑的侍奉,如今想來,竟如一場大夢。
盼星星盼月亮,總算得了自由身。
她可以放心去尋回家的路,不會再擔心一個不慎被當成妖物燒死。
角門越來越近,她的心越跳越快。
門外便是另一番天地,是褪去賤籍,重新挺起脊梁,堂堂正正做人的新生。
她腳步不自覺越來越輕快,幾乎要小跑起來。
八年來第一次,她覺得這府裡的風如此自在。
顧瀾亭看著她舒展鬆快的眉眼,微微怔愣。
她便這般嫌棄這富貴窩?
顧府的丫鬟,可要比尋常人家的姑娘還要體麵。
他轉念一想,覺得她大抵是入府時年紀尚小,不知世道險惡。
她這樣嬌柔的人,離了庇護,很快就會被剝皮拆骨,嚼得一乾二淨。
眼看將至角門,石韞玉卻見顧瀾亭不往正門,亦轉向角門方向。
她心下不安,忍不住提醒:“爺,走錯路了……”
顧瀾亭意味深長瞥她一眼:“無錯。爺有份驚喜要予你。”
方才的喜悅如同被潑了冷水,石韞玉心中警鈴大作。
“敢問爺,是何驚喜?”
顧瀾亭但笑不語。
她心中惴惴不安,卻無法阻止顧瀾亭的腳步,隻能抿唇跟著。
角門邊的婆子恭敬開門。
石韞玉抬眼往外一望,頓時遍體生寒,臉色瞬間慘白,滿腔雀躍化作虛無。
隻見一對衣衫襤褸的農家夫婦正引頸張望,身旁停著一輛破舊牛車。
那男子麵色焦黃,眉眼間透著幾分戾氣,婦人則縮手縮腳,眼神畏縮。
二人一見她,眼睛一亮。
這是她這具身體的父母。
把她賣了,試圖吸乾她鮮血的生身父母。
石韞玉心中大恨,白著一張臉抬頭看他。
顧瀾亭搖著扇子,笑吟吟道:“你心心念念歸家,我恐你孤身不安全,故而提前派人知會了你爹娘來接你。”
石韞玉看著男人的笑眼,喉嚨泛起腥甜。
她還當顧瀾亭良心發現,不曾想卻在此處等著。
她原本打算出府了便喬裝打扮成男子,弄到路引後離開杭州,再找個安身立命的活計,慢慢尋回家之路。
不曾想他竟直接告知了這對吸血蟲父母。
何其惡劣,何其可恨!
他想要她因此屈服,乖乖留下做他的通房。
做他的春秋大夢,她偏要走!
去鄉下,總比留在他身邊好脫身。
她唇瓣翕動,恨不得把眼前惡劣的男人一刀捅死,掐著掌心垂頭,才勉力掩蓋住翻湧的憤恨。
顧瀾亭將她神情儘收眼底,輕飄飄道:“怎的?費儘心思求得自由,如今家人親至,你反而不歡喜了”
石韞玉咽了一口又一口,才將滿腔怨恨勉強壓下。
她飛快鎮定下來,想著不能在此刻激怒他,絕不能。
隻要戶籍在手,總還有轉圜之機。
她低頭斂下情緒,啞聲道:“謝爺恩典。”
“既如此,莫讓你爹娘久等。”
顧瀾亭笑意盈盈,宛如一位再體貼不過的主家。
石韞玉喉嚨發堵,費力擠出一個“是”字。
她正欲提步下台階,他身後隨從捧出一袋碎銀,遞了過來。
顧瀾亭合了扇子,溫聲道:“念在主仆一場,這些賞銀,權作盤纏。”
“這也是之前應你的。”
那對夫婦見銀錢,眼睛更是亮得駭人。
石韞玉掌心被指甲摳破,滿腔怒火卻不敢發泄。
她咬著牙,深吸一口氣,欲推拒這袋銀子。
如果拿了這錢,是半點都落不到她口袋裡的,恐怕行不出多遠,就會被這對夫妻搶走。
憑什麼要便宜他們?
她抬眼,撞上了顧瀾亭似笑非笑的眼睛。
“還不收下?”
他語調柔和,她卻聽出了不悅。
終是不敢觸怒,怕他反悔扣下她,隻得忍恨接過,咬牙一字一頓:“謝、爺、賞。”
顧瀾亭微微一笑:“不必客氣,快隨他們去罷。”
石韞玉把銀子塞包袱裡,腳步虛浮下了台階。
那對夫妻立刻迎上來,一口一個乖女兒好女兒。
這具身體的親娘名張素芬,親熱挽住她的胳膊,“二丫,呸……凝雪,爹娘可想死你了!”
石韞玉抽出自己的胳膊,默不作聲。
張素芬麵色一僵,又礙於顧瀾亭還站在那,忍著沒發作,諂媚朝那氣度不凡的青年堆笑,幾乎半推半搡把石韞玉弄上牛車。
張素芬的丈夫趙大山也朝顧瀾亭點頭哈腰謝恩,見貴人擺手,才上了牛車前轅,揚鞭一揮。
牛車吱呀吱呀動了起來。
石韞玉坐在裡麵,聞到了記憶裡的牛糞味,隨之恍惚又聞到剛穿來那兩年,被這對夫妻毆打時的柳條氣味。
她幾欲作嘔,低垂著頭,抱著包袱的手指幾乎要摳破布料。
顧瀾亭立於角門前,望著牛車載著一家三口漸行漸遠,扇身輕敲掌心,唇角緩緩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