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崇筆尖終於頓住,抬眼落在他手上那份薄卷。
火漆完好,封皮上墨字清晰:江南道丁酉科鄉試策論答卷,一條鞭法。
旁邊還有曾一石的備注:事關國朝賦役根本,請閣老明鑒。
魏崇放下紫毫,枯瘦的手伸過來,取走卷宗。
指尖拂過那暗紅的火漆印,略一用力,封口便無聲地綻開。
行行墨字撞入眼簾:
“田賦徭役,名目如毛,胥吏上下其手,民不堪命,財匱於中飽……”
他眉頭幾不可察地一蹙。
這破題,太鋒利,有些不對他的胃口。
“……計畝征銀,官收官解,鞭索歸一,胥吏無所逞其奸……”
這一句,倒看得有幾分真切!
他分管戶部多年,稅賦積弊如毒瘤深植,剝皮刮骨尚不能儘除。
胥吏舞弊,中飽私囊,正是稅賦流失、民怨沸騰的根源。
多少清官試圖堵漏,卻如抽刀斷水。
這“鞭索歸一,官收官解”,竟是要從根子上斬斷那千萬隻上下其手的黑手。
魏崇猛地吸了一口氣,目光急掃向下文:
“……清丈田畝,藏匿者罪,溢額者獎,十年可複稅基……”
“糧長、裡長之製,虛耗民力,宜革除……”
“漕運力役折銀代輸,免車馬勞頓之苦……”
魏崇整個人僵在了紫檀木椅中,手背上鬆弛的皮膚下,青筋根根凸起。
“計畝征銀……鞭索歸一……”
他幾乎是無聲地重複著這幾個字。
喉結上下滾動,咽下翻湧而上的、混雜著驚濤駭浪的複雜情緒。
這份“一條鞭法”,字字句句,皆戳在國朝賦役積弊的要害!
清丈田畝,是刮骨療毒。
鞭索歸一,是釜底抽薪。
折銀代役,是體恤民艱。
可行嗎?阻力有多大?
魏崇比任何人都清楚。
清丈,必觸怒隱匿田畝的豪強巨室。
鞭索歸一,便是斷了盤踞地方、靠敲骨吸髓過活的胥吏之財路。
折銀代役,漕運上那些靠役使民夫吸血的大小蠹蟲,又豈能答應?
這是要將整個賦役體係連根拔起,重新再造。
但好處呢?
如果真的能以此法重造賦稅,那對大崝而言,無疑是一次新生。
卷紙上的墨字在暮色漸深的殿閣裡,仿佛在燃燒。
魏崇猛地站起身,紫檀木椅腿擦過金磚地麵,發出刺耳的銳響:
“備轎!”
侍立遠處的閣吏疾步上前:
“閣老歸家否?”
“立刻!”
魏崇將那謄抄的卷宗緊緊攥在手心:
“進宮!現在!老夫要麵聖!”
......
魏崇踏進宮門時,日頭剛偏西。
紅牆金瓦在春日陽光下沉默地延伸,漢白玉階反射著柔和的光。
引路的小黃門垂首疾行,幾近無聲。
魏崇的緋袍下擺隨著步伐規律地擺動,袍角繡著的仙鶴暗紋時隱時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