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召見之地在養心殿西暖閣。
大崝承元皇帝趙延正伏案批閱奏章。
趙延今年已經六十有二,滿頭華發,皮膚鬆弛。
眉宇間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倦意,但眼神依舊認真肅穆。
“臣魏崇,叩見陛下。”
魏崇撩袍,一絲不苟地行了大禮。
“魏卿平身。”皇帝並未抬頭,目光依舊停留在手中的奏本上,揮了揮手。“賜座。”
“謝陛下。”
魏崇起身,並未立刻落座。
承元帝見魏崇神色嚴肅,才合上了手中的奏本,那是一個關於河工銀兩虧空的彈劾折子。
他揉了揉眉心抬眼看向魏崇,眼神裡帶著詢問。
這位以穩重守規著稱的次輔,若無要事,絕不會在這個時候求見。
“卿家此時入宮,所為何事?”
承元帝身體微微後靠,倚在明黃綾緞的靠墊上,開口問道。
魏崇從袖中緩緩取出那份謄抄的卷宗。
紙張在暖閣的燭光下顯得格外單薄,他雙手捧起,高舉過頂。
“江南道丁酉科鄉試,有生員策論答卷,論及賦役積弊,條陳一法,名曰‘一條鞭’。”
他的聲音沉穩,字句清晰。
“臣觀其法,雖顯稚嫩,然切中時弊,直指吏治根本,或有廓清積屙、富國惠民之效。”
“臣不敢專斷,特呈禦覽,恭請聖裁。”
暖閣內靜得能聽見燭芯偶爾的劈啪聲。
皇帝的目光落在魏崇手中那份薄紙上,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被濃厚的興趣取代:
“一個生員的策略,竟值得魏卿專門跑一趟?”
侍立一旁的大太監王安立刻趨步上前,躬身從魏崇手中接過卷宗,將卷宗輕輕放在皇帝手邊。
皇帝伸手拿起,指尖拂過卷首“一條鞭法謄抄”幾個工整小字,目光沉靜如水。
他沒有立刻翻閱,反而抬眼看向魏崇。
“能得魏卿如此鄭重其事,看來此子所論,非是尋常書生空談?”
“回陛下,”魏崇拱手,神色肅然,“其文破題便言:‘田賦徭役,名目如毛,胥吏上下其手,民不堪命,財匱於中飽。’此語可謂一針見血,道儘我朝賦役之痛。”
他頓了頓,繼續道:
“其所陳核心,在於‘計畝征銀,官收官解,鞭索歸一’。”
“意在將繁雜賦役名目,儘數折銀,統歸官府征收解運,斬斷胥吏盤剝之手。”
“另附有清丈田畝、裁汰冗役、力役折銀等具體條陳......”
“......臣以為,確有可取之處,或可為我朝賦役改製,啟一扇窗。”
魏崇平靜地陳述著策論的核心,沒有過分的溢美,卻點明了其價值所在——
它提供了一種全新的、具有操作性的解決思路。
承元帝在位三十八年,自然能聽懂這一條鞭法的妙處。
時間緩緩流逝。
窗外,宮牆的陰影被夕陽拉得越來越長,最終與暮色融為一體。
王安悄無聲息地點亮了更多的宮燈,暖閣內亮如白晝。
“此子,”皇帝的手指點了點案上的卷宗,“姓甚名誰?現居何地?何等功名?”
“回陛下,”魏崇的聲音平穩無波,“此卷乃鄉試糊名謄抄,臣亦不知。隻知其答卷代號為丁卯七。”
“待禮部複核朱批,放榜之後,自見分曉。”
大崝王朝的科舉製度是國策,也是最核心的法製。
自然不會隨便破例,就連承元帝也不會隨意去破壞。
他沉吟片刻,隨即看向魏崇,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此事乾係重大,不可不慎,亦不可不密。”
“卿家今日所呈,所見所議,出朕之口,入卿之耳,暫不可為第三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