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確實有說這話的底氣。常年在船上生活,讓她對水性、對魚群的習性了如指掌。她撒網的動作,或許不如老漁民那般圓熟老辣,卻自有一股獨特的韻律和精準。隻見她腰身一擰,雙臂發力,那沉甸甸的漁網便“唰”地一聲散開,形成一個近乎完美的圓形,悄無聲息地落入水中。
王氏在一旁默默地看著,手裡做著修補漁網的活計,心裡卻是一陣陣發酸。她想起收養阿貝的那天,也是在這樣一個清晨,在滬上來的客船碼頭邊,這個繈褓中的女嬰,被遺棄在冰冷的石階上,小臉凍得發青,唯有懷裡的半塊玉佩,昭示著她不凡的來曆。他們夫婦年近四旬無兒無女,見這孩子可憐,又與自己同姓莫,便以為是上天賜予的緣分,歡喜不已地收養了她,取名“阿貝”,視若珍寶。
這些年,阿貝帶給他們的歡樂,遠比貧苦生活帶來的煩惱要多。她聰明、活潑、孝順,像個小小的太陽,照亮了他們清貧的家。可如今……看著孩子跟著他們吃苦受累,王氏心裡就像壓了塊大石頭。
“他爹,”王氏壓低聲音,對莫老憨說,“黃老虎那邊……這個月的‘份子錢’,眼看又要到期了。咱們這陣子打的魚,換了藥錢,剩下的……怕是不夠啊。”
莫老憨的臉色瞬間陰沉下來。黃老虎是這一帶的漁霸,手下糾集了一幫地痞無賴,強行向所有漁民收取所謂的“河道管理費”,實則就是保護費。誰若不交,輕則漁網被割、漁船被鑿,重則被打傷打殘。莫老憨上次帶頭反抗,就是被黃老虎的手下打成重傷。
他攥緊了拳頭,骨節因為用力而發白,最終卻又無力地鬆開。勢比人強,除了忍耐,還能如何?
“再看看……再看看這幾天能打多少魚吧……”他頹然道,聲音裡充滿了無奈。
阿貝雖然背對著他們,專注地盯著水麵,但養父母的低聲交談,還是一字不落地飄進了她的耳朵裡。她撐著竹篙的手,不自覺地收緊,指節微微泛白。那雙黑亮的眼睛裡,閃過一絲與她年齡極不相符的冷厲和倔強。
黃老虎……又是黃老虎!
她記得養父渾身是血被抬回來的樣子,記得娘親絕望的哭聲,記得家裡為了治傷而變賣東西、債台高築的窘迫。仇恨的種子,早在那個時候,就深埋在了她幼小的心裡。
網繩忽然傳來一陣劇烈的抖動。
“有魚!大網頭!”阿貝眼睛一亮,暫時拋開了心頭的陰霾,興奮地低呼一聲,雙手迅速而有力地開始收網。王氏也趕緊放下手中的活計過來幫忙。
漁網出水,果然收獲頗豐,好幾條肥美的鱸魚和鱖魚在網中活蹦亂跳,鱗片在初升的日光下閃爍著銀光。
“太好了!這些魚拿到鎮上,能換不少錢呢!”王氏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阿貝看著那些掙紮的魚兒,又看了看養父因期待而略微舒展的眉頭,心裡卻盤算著另一個念頭。光靠打魚,想要湊夠黃老虎的份子錢,還要維持家用、給爹買藥,實在太難了。她得想彆的辦法。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自己那雙因為常年勞作而顯得有些粗糙的小手上。這雙手,除了會撐船撒網,還會彆的。
娘親王氏,有一手祖傳的蘇繡絕活。雖然家貧,買不起昂貴的絲線,隻能用些普通的彩線,但王氏的技藝並未因此生疏。阿貝從小耳濡目染,對那枚小小的繡花針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她心靈手巧,悟性極高,王氏見她喜歡,便也傾囊相授。不過八九歲年紀,阿貝的繡工已經隱隱有了青出於藍之勢,尤其擅長繡製水鄉的風物,魚蝦蟹蚌,蓮葉水波,在她針下無不活靈活現,帶著一股野逸生動的氣韻。
或許……可以試試賣繡品?
這個念頭,像一顆火星,落在她乾涸的心田上,瞬間燃起了微弱的希望。
數日後,江南某鎮集市。
集市算不上熱鬨,但也人來人往。阿貝沒有像往常一樣跟著養母去魚市賣魚,而是獨自一人,揣著一個小布包,來到了相對清冷一些的雜貨市集角落。
她找了一塊乾淨的石階坐下,小心翼翼地打開布包,裡麵整整齊齊地疊放著幾方手帕。帕子是普通的白棉布,但上麵繡的圖樣卻十分精巧彆致。一方繡的是幾尾嬉戲的小蝦,透明靈動;一方繡的是帶露的荷葉,露珠仿佛隨時會滾落;還有一方,則繡著一叢隨波搖曳的水草,線條流暢,充滿了動態的美感。
這是她瞞著養父母,利用早晚閒暇時間偷偷繡的。絲線是娘親平日裡舍不得用、攢下來的一點點好線,布頭則是從舊衣服上裁下來的。
她有些緊張,又有些期待地將手帕在麵前攤開,自己則低下頭,不敢看往來的人群。這是她第一次嘗試靠自己的手藝換錢。
時間一點點過去,偶爾有人駐足看一眼,問個價,但聽到她怯生生報出的“五個銅板一方”後,大多搖搖頭走開了。五個銅板,對於一方手帕來說,不算便宜,足夠買兩個肉包子了。
日頭漸漸升高,集市上的人開始稀疏起來。阿貝看著那幾方無人問津的手帕,心裡一點點涼了下去。難道……不行嗎?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體麵、像是大戶人家管事嬤嬤模樣的中年婦人,在一個小丫環的陪同下,從她麵前走過。那嬤嬤的目光無意中掃過地上的手帕,腳步忽然頓住了。
她彎下腰,拿起那方繡著嬉戲小蝦的手帕,湊到眼前仔細端詳起來。她的手指拂過那細密勻稱的針腳,看著那小蝦透明須爪的靈動姿態,眼中漸漸露出驚訝之色。
“小姑娘,”嬤嬤抬起頭,看著阿貝,語氣和藹地問,“這帕子……是你繡的?”
阿貝連忙站起來,點了點頭,心裡怦怦直跳:“是……是我繡的。”
“跟誰學的繡活?”嬤嬤又問,目光裡帶著審視。
“跟我娘。”阿貝老實地回答。
嬤嬤點了點頭,又拿起另外幾方帕子看了看,尤其是那方水草圖樣的,她看了許久,眼中讚賞之意更濃。“針法雖然還略顯稚嫩,但這股子靈氣和意趣,卻是難得。”她自言自語般低語了一句,然後對阿貝說,“這幾方帕子,我都要了。多少錢?”
阿貝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片刻,才慌忙說:“五……五個銅板一方,這裡一共四方,二十個銅板。”
嬤嬤笑了笑,從錢袋裡數出二十個銅板,遞給阿貝,又額外多給了五個銅板:“繡得不錯,這多出的,是賞你的。”
阿貝握著那二十五枚還帶著對方體溫的銅板,激動得小臉通紅,連聲道謝:“謝謝嬤嬤!謝謝嬤嬤!”
那嬤嬤將手帕仔細收好,看了看阿貝身上打補丁的衣裳和因為激動而格外明亮的眼睛,沉吟了一下,說道:“小姑娘,你的繡活很有天分。若是以後還有這樣的繡品,或者更大一些的,比如扇套、香囊什麼的,可以送到鎮東頭的‘周府’後門,找管事的李嬤嬤,就說是我說的,我姓錢。”
說完,她對阿貝點了點頭,便帶著小丫環離開了。
阿貝站在原地,手裡緊緊攥著那二十五枚銅板,久久沒有動彈。胸腔裡像是有一團火,猛地燃燒起來,燒得她渾身滾燙。
成功了!她真的靠自己的繡活,賺到錢了!
雖然隻有二十五個銅板,距離湊夠黃老虎的份子錢、治好養父的傷還差得很遠很遠,但這是一個開始!一個足以照亮這灰暗生活、帶來無限希望的開始!
她抬起頭,看著集市上空明晃晃的日頭,那雙黑亮的眼睛裡,不再是屬於孩童的純真無憂,而是充滿了與命運抗爭的決心和勇氣。江南水鄉的柔波,養育了她的身體,卻磨礪出了一顆堅韌不屈的心。
滬上貧民窟的陰冷與絕望,江南水鄉的清苦與微光,在兩個失散的女孩身上,投下了截然不同,卻又隱隱相連的命運陰影。她們各自在泥濘中掙紮,一個依靠著外界微弱卻及時的援手與內心殘存的驕傲苦苦支撐,一個則開始嘗試用自己稚嫩的肩膀和靈巧的雙手,試圖撬動壓在全家人身上的巨石。
而那場改變所有人命運的暗流,已在無聲無息中,開始悄然湧動。齊嘯雲埋下了關注與守護的種子,阿貝則點燃了自立與反抗的火苗。遙遠的未來,似乎在這一刻,已經顯露出了它模糊而錯綜複雜的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