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貝在漁村長大,常被其他孩子譏諷為‘沒爹娘的野種’。
每當此時,她便跑到海邊,對著半塊玉佩低聲問:“你們究竟是誰,又為何拋棄我?”
滬上貧民窟裡,瑩瑩在寒風中搓洗衣服,十指通紅。
齊嘯雲翻牆而入,悄悄放下一袋米,聽見她低聲哼著母親林氏教的江南小調。
那調子,竟與阿貝在海邊自編自唱的一模一樣。
江南水鄉,入了冬,那濕冷是往骨頭縫裡鑽的。天色灰蒙蒙地壓在頭頂,漁村邊上,渾濁的海浪一下下拍打著泥灘,留下些破碎的泡沫和枯枝。
幾個半大孩子裹著臃腫的破棉襖,追著一個更瘦小的身影到了海邊礁石堆。
“野種!莫阿貝是沒爹娘的野種!”
“撿來的!海裡漂來的!略略略——”
為首的胖小子一邊嚷,一邊撿起塊石子扔過去。石子擦著阿貝的胳膊落下,她不回頭,也不停步,隻咬著下唇,瘦小的身子像條滑溜的魚,三兩步攀上一塊高大的礁石,把自己縮進背風的凹陷處。
那些孩子追到礁石下,又罵了幾句,見阿貝始終不理,覺得無趣,哄笑著散了。
潮聲嘩嘩,蓋過了遠處的喧鬨。
阿貝慢慢抱住膝蓋,把臉埋進去。礁石縫裡長著幾叢枯黃的草,在風裡瑟瑟地抖。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抬起頭,眼圈有點紅,但沒眼淚。她伸手進懷裡摸索,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個用舊布層層包裹的東西。
布包打開,是半塊玉佩。
玉質是好的,即使在這樣陰沉的天光下,也泛著溫潤柔和的光澤,邊緣是斷裂的鋸齒狀,雕刻的雲紋到了斷口處戛然而止。觸手冰涼,但那涼意很快就被她的指尖捂得帶了點溫度。
她把它緊緊攥在手心,望著麵前灰藍色、無邊無際的大海。
“你們……到底是誰?”聲音很低,被海風吹得七零八落,“為什麼不要我了?”
是死了嗎?還是有什麼苦衷?或者,真的就像村裡人說的,因為她是個賠錢貨,所以被狠心扔掉了?
問題沒有答案。海浪一遍遍衝刷著灘塗,帶來鹹腥的氣息,也帶走了時間。她低下頭,把冰涼的玉佩貼在自己滾燙的額頭上,細不可聞地哼唱起來。沒有詞,隻有調子,婉轉又帶著點說不清的愁緒,順著海風飄出去老遠。這是她從小就會的,沒人教,仿佛天生就印在腦子裡。
同一時刻,千裡之外的滬上。
南市貧民窟的弄堂裡,更是另一番寒冬景象。晾衣竹竿橫七豎八地探出斑駁的窗欞,掛滿了打補丁的衣物,滴下的水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結了一層薄冰。空氣裡彌漫著煤球爐子的嗆人煙氣和隔夜馬桶的騷臭。
一間終年不見陽光的亭子間門口,莫瑩瑩蜷坐在一個小馬紮上,身前放著一個巨大的木盆,裡麵是堆成小山的臟衣服。她身上那件夾襖薄得能透風,袖口已經磨得發毛,露出的手腕纖細,十指卻紅腫得像胡蘿卜,有些地方還裂開了細小的血口子。
她把雙手浸入冰冷刺骨的水裡,猛地一激靈,倒抽口冷氣,隨即咬住牙,用力搓洗起來。皂角水混著汙漬,在她手間泛起渾濁的泡沫。搓衣板發出單調而沉悶的“嘎吱”聲。
弄堂高牆的另一頭,是齊家後花園的角落。一截靠在牆邊的竹梯輕輕動了動,隨即,一個穿著藏青色學生製服的少年利落地攀上牆頭,是齊嘯雲。他小心地避開牆頭的碎玻璃,朝下麵望去。
目光越過雜亂的院落,精準地落在那個正在搓洗衣服的瘦弱身影上。他看到她把凍僵的手湊到嘴邊,嗬出一團白蒙蒙的熱氣,然後又飛快地縮回去,繼續埋首於那堆似乎永遠也洗不完的衣物裡。
齊嘯雲的眉頭擰緊了。他悄無聲息地滑下牆,借著幾捆堆放雜物的舊木箱遮掩,貓著腰快步走到亭子間窗下。他將肩上背著的一個不大的米袋輕輕放在門邊的乾爽處,確保不會被屋裡人立刻發現。
正要轉身離開,一陣極輕微的哼唱聲讓他頓住了腳步。
是瑩瑩。
她低著頭,專注於手裡的活計,無意識地哼著。那調子悠揚而熟悉,帶著江南水鄉特有的糯軟韻味,又浸透了此刻環境的淒清,絲絲縷縷,鑽進齊嘯雲的耳朵裡。
是林阿姨以前常哼的那首曲子。小時候,他去莫家,偶爾會聽到溫柔的林阿姨抱著瑩瑩,輕輕哼著這調子哄她。沒想到……
他靠在冰冷的牆壁上,靜靜聽了一會兒。少女低婉的哼唱與木盆裡衣物摩擦的突劬聲、遠處弄堂裡小販隱隱的叫賣聲混雜在一起,構成這貧民窟一角獨有的背景音。
哼唱聲停了,大概是瑩瑩覺得手實在凍得受不了,又停下來嗬氣。
齊嘯雲不再停留,如來時一般,敏捷地翻過牆頭,消失在齊家花園那一側。
亭子間裡,林氏虛弱咳嗽聲傳來。瑩瑩趕緊在舊布衫上擦了擦手,端起旁邊一個缺了口的粗陶碗,裡麵是半碗已經沒什麼熱氣的粥。
“阿娘,喝點粥吧。”她走進昏暗的裡間,輕聲喚道。
海邊的阿貝不知在礁石上坐了多久,直到天色愈發陰沉,海風裡帶了更重的潮氣,眼看要下雨了。她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塵,將玉佩仔細包好,重新塞回懷裡貼身處。
她跳下礁石,沿著來時路往回走。經過那片灘塗時,那幾個孩子早不見了蹤影,隻有海浪不知疲倦地湧上退下。
那首沒有詞的調子,又在她嘴邊響了起來,輕輕的,和著潮汐的節拍。
婉轉,渺茫,與滬上弄堂裡方才停歇的那一首,隔著千山萬水,音韻旋律,卻奇異般地,一模一樣。
潮濕的寒氣像是能擰出水來,江南漁村的清晨總帶著一股鹹腥的黏膩感。天光未大亮,灰藍色的薄霧籠罩著低矮的房舍和停泊在淺灣裡的破舊漁船。
莫阿貝輕手輕腳地推開吱呀作響的木板門,冷風立刻灌了進來,她縮了縮脖子,將懷裡揣著的東西捂得更緊些——那是用舊荷葉包著的幾塊昨晚省下來的糙米餅。養父莫老憨的鼾聲從裡間傳來,帶著勞作的疲憊。養母周氏大概已經在灶間忙活了,能聽到細微的碗碟碰撞聲。
她得趕在周氏出來嘮叨、鄰居家那些孩子還沒聚攏之前,離開這裡。
沿著滿是碎貝殼和淤泥的小路往海邊走,腳上的破草鞋很快就濕透了,冰涼的寒意從腳底直往上竄。幾個早起的漁民正在收拾漁網,看到她,互相交換了個眼色,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飄進她耳朵裡:
“看,老莫家撿的那個……”
“嘖,長得倒是不像咱漁村裡的人,細皮嫩肉的。”
“細皮嫩肉頂什麼用?女娃子,還不是個……”
後麵的話咽了回去,但那種無時無刻不包裹著她的、異樣的目光,比海風更讓她難受。她加快腳步,幾乎是小跑起來,直到把那幾聲竊竊私語甩在身後,跑到那片熟悉的、布滿嶙峋怪石的灘塗。
潮水退遠了,露出大片濕漉漉的沙地,上麵布滿密密麻麻的小孔。這是她最近的“活計”——趕海。撿些蛤蜊、小螃蟹,運氣好能摸到一兩條擱淺的小魚,貼補家用,也……減少一些吃白飯的負罪感。
她蹲下身,挽起過於寬大的褲腳,露出凍得發青的小腿和腳踝,開始用一根磨尖了的木棍在沙地裡翻找。手指插入冰冷的泥沙,很快就麻木了,但她不敢停。
“沒爹娘的野種!”
“海裡漂來的!”
孩子們尖銳的嘲弄聲仿佛又在耳邊響起。她用力甩甩頭,想把那些聲音驅散,卻驅不散心口那股悶脹的酸澀。為什麼是她?為什麼偏偏是她被扔在這裡?
下意識地,她空著的那隻手又探進了懷裡,隔著粗布衣衫,緊緊握住了那半塊玉佩。冰涼的玉石,似乎隻有緊貼著她的皮膚,才能讓她感覺到一絲虛幻的、來自遙遠過去的暖意。
“你們……到底是誰?”她對著空茫的大海,又一次無聲地問詢,聲音低得隻有自己能聽見,“為什麼……不要阿貝了?”
海浪嘩嘩,永無止境地重複著它的韻律,給不了任何答案。
她低下頭,額頭頂著膝蓋,那股熟悉的、無詞的調子又從唇齒間流瀉出來。婉轉,空靈,帶著她自己都無法理解的哀愁,在海風的裹挾下,飄向霧氣彌漫的海天交界處。
滬上,南市貧民窟。
亭子間裡彌漫著一股濃重的中藥味,混雜著潮濕發黴的氣息,幾乎令人窒息。林氏蜷在靠牆的那張破木板床上,蓋著打滿補丁的棉被,臉色蠟黃,不時發出一連串壓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每一聲都仿佛用儘了全身力氣。
莫瑩瑩端著一個粗陶藥碗,小心地吹著氣。碗裡黑褐色的藥汁蕩漾著,映出她憔悴擔憂的臉。她的手指因為長時間浸在冷水裡搓洗衣物,又紅又腫,裂開的口子碰到粗糙的碗壁,一陣刺痛。
“阿娘,藥煎好了,您趁熱喝一點。”她坐到床沿,試圖扶起林氏。
林氏虛弱地擺擺手,又是一陣猛咳,好不容易平複下來,氣息微弱:“放著吧……瑩瑩,苦了你了……”她的目光落在女兒那雙不成樣子的手上,渾濁的眼淚無聲地滑落。
“我不苦,”瑩瑩用力搖頭,把湧到眼眶的酸澀逼回去,努力擠出一個笑容,“阿娘喝了藥,身子好了,就不苦了。”
她固執地舀起一勺藥,送到林氏嘴邊。林氏閉著眼,勉強咽了一口,眉頭緊緊皺起。藥汁似乎刺激了喉嚨,引來了更劇烈的咳嗽,她猛地側過頭,一口暗紅的血沫噴濺在臟汙的床單上,觸目驚心。
“阿娘!”瑩瑩失聲驚呼,手裡的藥碗差點摔落。
林氏喘著氣,眼神渙散,抓住瑩瑩的手,指甲幾乎掐進她的肉裡:“瑩瑩……我的兒……是阿娘沒用……拖累了你……你,你妹妹……若是……”話未說完,又是一陣氣促。
瑩瑩的心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緊緊攥住,又疼又慌。她強自鎮定,用袖子擦去林氏嘴角的血跡,聲音發顫:“阿娘彆胡說,您會好的,一定會好的!妹妹……妹妹在天上,也會保佑我們的……”她不知道妹妹是否真的在天上,那個據說是出生不久就夭折了的雙生妹妹,她沒有任何印象,隻知道這是母親心頭一道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疤。
安撫著林氏重新躺下,看著她昏昏沉沉地睡去,呼吸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瑩瑩才端著幾乎沒動過的藥碗,腳步虛浮地走到外間。
冰冷的木盆裡,還堆積著如同小山般的臟衣服,那是她從附近漿洗房接來的活計,洗一大盆,換幾個銅板,勉強維持母女二人的藥錢和米錢。她看著自己紅腫破裂的雙手,再看看裡間床上氣息奄奄的母親,一種巨大的、近乎絕望的無助感將她淹沒。
她慢慢蹲下身,把臉埋進臂彎裡,肩膀微微顫抖。不能哭出聲,會吵到阿娘。可是那壓抑不住的悲戚,總要有個出口。
於是,那首從小就聽母親哼唱的江南小調,又無意識地、極輕極輕地從她喉間溢了出來。沒有歌詞,隻有旋律,在這狹小、昏暗、充滿藥味和窮困氣息的亭子間裡低回盤旋,像一縷抓不住的遊絲,訴說著無法言說的艱辛與思念。
齊家後花園的牆頭上,幾片枯葉被風吹落。
齊嘯雲像一隻靈巧的貓,悄無聲息地攀在牆頭。他今日來得比平時早些,身上依舊穿著那身挺括的藏青色學生製服,隻是外麵罩了件不起眼的深灰色舊棉袍。他沒有立刻下去,隻是凝神望著亭子間那個小小的窗口。
窗口蒙著破爛的窗紙,看不清裡麵的情形,但隱隱約約,有斷斷續續的、壓抑的哼唱聲傳出來。是瑩瑩。
那調子他記得。很小的時候,他去莫家那座漂亮的花園洋房做客,見過那位總是很溫柔的林阿姨,她會抱著粉雕玉琢的瑩瑩,坐在開滿鮮花的廊下,輕輕地哼著這首歌。那時陽光很好,花香馥鬱,瑩瑩咯咯笑著,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抓林阿姨旗袍上的盤扣。
而今,同樣的調子,卻從這貧民窟破敗的亭子間裡飄出,裹挾著藥味、寒意和看不見的沉重,鑽進他耳朵裡,讓他的心口一陣發緊。
他看見瑩瑩端著藥碗進去,又看見她空著手出來,蹲在木盆邊,把臉埋起來,隻有那細微的、顫抖的哼唱聲證明著她的存在。她在哭嗎?齊嘯雲攥緊了拳頭,指節泛白。
他不再猶豫,利落地翻身而下,落地時幾乎沒有聲音。熟門熟路地借著雜物遮掩,走到亭子間窗下,將肩上背著的一個布袋輕輕放下。裡麵除了往常的米,今天還多了一小包用油紙仔細包好的白糖,和兩帖他偷偷從家裡藥房拿的、據說對咳血症有些效驗的昂貴藥材。
放下東西,他並沒有立刻離開。他靠在冰冷粗糙的牆壁上,仰頭看著被高牆切割成窄條的天空,灰蒙蒙的。裡麵的哼唱聲停了,大概是她又開始搓洗那些永遠也洗不完的衣服。那“嘎吱嘎吱”的搓衣板聲,單調而沉重,一下下,像是敲在他的心上。
他想起父親齊定坤日漸嚴肅的臉,想起母親提起莫家時諱莫如深的神情,想起家族裡那些旁支親戚們幸災樂禍的議論。他知道,明麵上,齊家不能再與莫家有任何瓜葛。趙坤勢大,盯著齊家的人不少,一步行差踏錯,可能就會給家族帶來滅頂之災。
可是……
他看著自己放下米袋的位置,聽著裡麵傳來的、屬於少女的、與這惡劣環境格格不入的艱難喘息聲。
“我會護著你的。”他低聲重複著兒時那句幼稚卻鄭重的承諾,儘管知道裡麵的人聽不見。然後,他深吸一口這貧民窟汙濁寒冷的空氣,再次敏捷地翻過牆頭,消失在齊家花園的蔥蘢草木之後。
漁村的傍晚,天色沉得很快。
阿貝提著小半籃趕海得來的收獲——大多是些指頭大小的蛤蜊和幾隻瘦小的螃蟹,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走。海風吹亂了她的頭發,也吹得她單薄的衣衫緊緊貼在身上,冷得直打哆嗦。
剛走到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樹下,就撞見了鄰居家那個總愛帶頭欺負她的胖小子和他幾個跟班。他們似乎剛在泥地裡打完滾,一身臟汙,正無聊地踢著石子。
“喲!撿破爛的回來了?”胖小子斜著眼睛,叉著腰擋在路中間。
阿貝不想惹事,低下頭想從旁邊繞過去。
另一個瘦高個的孩子故意伸腳絆她,阿貝一個趔趄,手裡的籃子差點脫手,幾隻小螃蟹掉了出來,在泥地裡慌張地橫爬。
“哈哈!看她的笨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