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水鄉,晨市喧囂。
薄霧尚未散儘,臨河而設的早市已是人聲鼎沸。新鮮的魚蝦水靈靈地擺在盆裡,帶著露水的蔬菜水嫩嫩地排在攤上,小販的吆喝聲、主婦的討價還價聲、船隻靠岸的吱呀聲交織成一曲生動的市井交響。
阿貝拎著一個大大的魚簍,跟在莫老憨身後。魚簍裡是今天淩晨剛捕上來的漁獲,最顯眼的就是昨天她親手叉到的那條大鱸魚,鱗片在晨曦中閃著銀光。莫老憨不善言辭,賣貨的任務多半落在機靈的阿貝身上。
“來看看嘞,今早剛出水的鱸魚,肥美著呐!清蒸最是鮮甜!”阿貝聲音清脆,帶著少女特有的活力,很快便吸引了不少主顧。
“阿貝,這鱸魚怎麼賣?”一位相熟的酒樓采辦問道。
“張大叔,老價錢,給您留著呢!”阿貝笑眯眯地提起魚,熟練地用草繩穿過魚鰓,打了個結。
正忙碌間,一陣略顯刺耳的喧嘩聲從碼頭方向傳來。幾個穿著黑色短褂、腰間鼓鼓囊囊似乎彆著家夥的漢子,簇擁著一個穿著綢衫、搖著折扇的年輕男子,大搖大擺地走進了集市。所過之處,小販們紛紛噤聲,臉上露出既畏懼又厭煩的神情。
“是陳記的人……”有人低聲嘀咕。
陳記商行,是近兩年在鎮上迅速崛起的一股勢力,主要做水路貨運和碼頭倉棧生意。傳聞其東家與上海那邊的幫會有些關聯,行事霸道,不僅壟斷了大部分貨運,近來更是開始向這些靠水吃飯的漁民、攤販收取各種名目的“管理費”、“保護費”。
莫老憨臉色一緊,下意識地將阿貝往身後拉了拉。
那綢衫男子,正是陳記東家的獨子,陳少坤。他搖著折扇,目光掃過攤位,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他走到莫老憨的魚攤前,用扇子指了指魚簍裡的魚,特彆是那條大鱸魚。
“老家夥,今天的貨色不錯嘛。”陳少坤皮笑肉不笑,“這條鱸魚,本少爺要了,送到醉仙樓去。”
莫老憨訥訥道:“陳、陳少爺,這魚……張記酒樓的采辦已經定下了……”
“定下了?”陳少坤眉毛一挑,合上折扇,用扇骨不輕不重地敲著莫老憨的肩膀,“在這碼頭上,我陳少坤看上的東西,就是我的。張記?哼,他們以後還想不想從我陳記的船上拿貨了?”
他身後的一個打手上前一步,伸手就要去抓那魚簍。
“等等!”阿貝從父親身後閃了出來,擋在魚簍前。她心裡也怕,這些地痞流氓什麼事都乾得出來,但眼睜睜看著辛苦打來的漁獲被強占,她不甘心。“陳少爺,買東西總要講個先來後到,這魚我們已經賣了,錢都收了定錢。”她急中生智,撒了個謊。
陳少坤這才注意到阿貝,上下打量著她。眼前的少女雖穿著粗布衣服,皮膚微黑,但身段勻稱,眉眼清秀,尤其是那雙眼睛,亮得驚人,帶著一股不服輸的野性。他眼中閃過一絲邪惡的光,笑道:“喲,這不是莫老憨家的丫頭嗎?幾年不見,長成大姑娘了。怎麼,你想替你這沒用的爹出頭?”
阿貝強忍著厭惡,挺直脊背:“陳少爺,我們小本生意,糊口而已,請您高抬貴手。”
“高抬貴手?”陳少坤用折扇想去挑阿貝的下巴,被阿貝猛地偏頭躲開。他也不惱,反而笑得更加意味深長,“好說,好說。這條魚嘛,本少爺可以不要,甚至以後你們家的‘管理費’也可以少收點……不過,你得答應本少爺一件事。”
“什麼事?”阿貝警惕地問。
“過兩天,我爹在鎮上擺壽宴,缺幾個伶俐的丫頭端茶送水。我看你就挺合適,過來幫幫忙,工錢少不了你的。”陳少坤說著,目光像黏膩的水蛇一樣在阿貝身上纏繞。
周圍的攤販都屏住了呼吸,誰不知道陳少坤是出了名的色中餓鬼,被他看上的姑娘少有能逃脫魔爪的。去陳府幫忙?那簡直是羊入虎口。
莫老憨臉色煞白,連忙把阿貝拉回身後,點頭哈腰道:“陳、陳少爺,使不得,使不得!丫頭笨手笨腳,衝撞了貴客就不好了。這魚您拿走,您拿走!管理費我們照交,照交!”他慌不迭地將那條大鱸魚塞給旁邊的打手。
阿貝看著父親卑微的樣子,看著周圍人敢怒不敢言的眼神,看著陳少坤那得意的嘴臉,一股怒火混合著屈辱直衝頭頂。她死死咬住下唇,拳頭緊握,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胸前的玉佩隔著衣服,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的憤怒,隱隱發燙。
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不要永遠這樣被人欺淩,連自己和家人最基本的勞動成果都無法守護!
陳少坤誌得意滿地拿著魚,又狠狠瞪了阿貝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說“你跑不掉”,這才帶著手下揚長而去。
集市又恢複了喧鬨,但氣氛卻明顯沉悶了許多。
莫老憨看著女兒緊繃的側臉和泛紅的眼眶,重重歎了口氣,粗糙的手掌拍了拍她的肩膀:“阿貝,忍一忍,咱平頭百姓,惹不起他們……”
阿貝沒有回答,隻是默默低下頭,整理著剩下的魚蝦。但內心深處,有什麼東西,正在破土而出。對力量,對改變,對弄清身世或許能帶來的某種憑依,產生了前所未有的渴望。
滬上,齊公館藏書樓。
齊公館的藏書樓是齊廣源父親,即齊嘯雲祖父那一代修建的,收藏了眾多經史子集,甚至還有一些早期傳入的西洋典籍和翻譯著作。這裡平時少有人至,顯得格外清幽安靜。
瑩瑩拿著齊嘯雲給她的臨時憑證,小心翼翼地推開了藏書樓沉重的木門。一股混合著陳舊紙張、墨錠和淡淡樟腦丸的氣味撲麵而來。高大的書架直抵天花板,上麵密密麻麻排列著各種線裝書和精裝書,陽光透過高窗照射而來,在光滑的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她幾乎是屏住呼吸走進去的。對知識的敬畏,對這片天地的向往,讓她心跳加速。與貧民窟亭子間的局促相比,這裡廣闊得如同海洋。
她按照齊嘯雲之前的指點,先找到經史區域,取下一本《論語集注》,然後走到靠窗的一張寬大書桌前坐下。書桌是上好的紅木,打磨得十分光滑,映出她有些拘謹的身影。
她攤開書本,開始認真閱讀、抄錄。筆尖在粗糙的紙張上沙沙作響,每一個字都寫得極其認真。在這裡,她暫時忘記了外麵的煩惱,忘記了家庭的困境,沉浸在與先賢對話的精神世界裡。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打斷了她的沉浸。她抬起頭,看見齊嘯雲不知何時走了進來,正站在不遠處,含笑看著她。
“嘯雲哥哥。”瑩瑩連忙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