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薄霧如輕紗般籠罩著江南水鄉。河水在朝霞的映照下泛著淡淡的金鱗,古老的石橋、臨水的白牆黛瓦,在氤氳水汽中顯得靜謐而詩意。偶有早起的烏篷船欸乃而過,劃破平靜的水麵,留下道道漸散的漣漪。
“嘿——哈!”
清亮的呼喝聲從河邊一座簡陋的漁家小院裡傳出,打破了清晨的寧靜。
院中,一個身影正在騰挪閃轉。正是莫老憨夫婦收養的阿貝,如今的貝貝。她穿著一身利落的粗布短打,褲腳挽到膝蓋,露出一截被太陽曬成健康小麥色的小腿。烏黑的長發編成一根粗亮的麻花辮甩在腦後,隨著她的動作活潑地跳躍。
她練的並非什麼正統拳法,而是跟著養父莫老憨和村裡跑過碼頭的武師零碎學來的把式,夾雜著些她自己從摸爬滾打中領悟的野路子。隻見她步法靈活,時而如靈貓捕鼠,迅捷無聲;時而如鶴舞白沙,舒展有力。一拳一腳,雖少了幾分章法,卻多了十分的悍勇與機變,帶著一股水鄉女兒特有的韌勁兒和潑辣。
最後一式收勢,她穩穩站定,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胸口微微起伏,呼出的氣息在清冷的空氣中結成白霧。那雙明亮的杏眼裡,沒有絲毫閨閣女子的嬌怯,反而閃爍著如同被河水洗過的星辰般清澈、堅定的光芒。
“阿貝,快擦擦汗,喝碗熱粥,你爹還等著你一起去收昨兒下網的籪呢!”養母莫嬸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芋頭粥從灶間出來,看著英氣勃勃的女兒,眼裡滿是慈愛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驕傲。這孩子,自小就比旁的娃兒伶俐、有主見,力氣也大,跟著她爹風裡來雨裡去,愣是沒叫過一聲苦。
“哎!就來,娘!”貝貝脆生生應道,用袖子胡亂抹了把臉,接過碗,咕咚咕咚幾口就把溫熱的粥喝了下去,動作爽利,毫不拖泥帶水。
這時,莫老憨也扛著漁具從屋裡出來,他年近五十,常年的水上生涯在他臉上刻滿了風霜的痕跡,腰背也有些佝僂,但眼神依舊淳樸溫和。看到女兒,他咧嘴笑了笑,露出被煙熏得微黃的牙齒:“慢點喝,沒人跟你搶。”
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簡單的早飯時光充滿了溫馨。
飯後,貝貝熟練地幫養母收拾了碗筷,便跟著莫老憨跳上了自家那條有些破舊的烏篷船。貝貝站在船尾,拿起長長的竹篙,往岸邊輕輕一點,小船便靈巧地滑了出去,駛入朦朧的河道中。
水鄉的清晨,充滿了生機。兩岸的楊柳吐出嫩綠的新芽,浣衣的婦人已經在石階上敲打著衣物,互相高聲談笑。貝貝撐著船,目光掃過熟悉的景色,心中卻隱隱有一絲難以言狀的躁動。她說不清那是什麼,隻是覺得,這片生她養她的水鄉,似乎有些……太小了。
她的目光落在船艙裡一個用油布仔細包裹的小包袱上。那裡麵,是她閒暇時繡的一些繡品。荷包、帕子、小鏡套,花樣不是什麼繁複的牡丹鳳凰,多是水鄉常見的魚戲蓮葉、蜻蜓點荷、漁舟唱晚,但配色大膽鮮亮,針法靈動活潑,線條流暢自然,帶著一股撲麵而來的生活氣息和野趣。連村裡最擅女紅的七婆婆看了,都嘖嘖稱奇,說阿貝這丫頭手巧,心思活,繡出來的東西跟彆人的不一樣,有“魂兒”。
正是這些稱讚,和懷中那半塊冰涼堅硬的玉佩,時常在夜深人靜時,攪動著貝貝的心湖。那半塊玉佩,用紅繩係著,貼肉藏著,是她身世的唯一線索。養父母從未隱瞞她的來曆,隻說是碼頭撿來的苦命孩子。這玉佩,證明她並非尋常漁家女。那個“滬上”,那個可能存在的“原本的家”,像是一個遙遠而模糊的夢,時而讓她心生向往,時而又讓她感到莫名的惶恐。
“阿貝,發什麼呆呢?快到地方了。”莫老憨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哦,沒事,爹。”貝貝收斂心神,專注地看著前方水情。
收網的過程並不順利。今天的漁獲格外稀少,網上甚至破了幾個大洞,像是被什麼利器割壞的。莫老憨看著空空如也的魚簍和破損的漁網,愁容滿麵,蹲在船頭,掏出旱煙袋,默默地吧嗒起來。
“爹,這網……”貝貝檢查著破口,眉頭緊鎖。
“唉,”莫老憨重重歎了口氣,“怕是……黃老虎那幫人又來找晦氣了。”
“黃老虎?”貝貝眼神一凜。那是盤踞在附近鎮上的一個惡霸,本名黃彪,因行事霸道,手段狠辣,得了這麼個諢號。近年來,他仗著跟鎮上保安團有些關係,開始強行低價收購各村漁產,美其名曰“統一經銷”,實則與搶奪無異。若有不服,輕則毀網砸船,重則打傷漁民。莫老憨性子耿直,曾帶頭反抗過幾次,早已被黃老虎視為眼中釘。
“他欺人太甚!”貝貝捏緊了拳頭,胸中一股怒氣上湧,“這河是大家的,憑什麼由他說了算!”
“憑人家有槍有勢唄。”莫老憨磕了磕煙袋鍋,滿臉無奈,“咱們平頭老百姓,拿什麼跟人鬥?忍忍吧,唉……”
看著養父佝僂的背影和花白的頭發,貝貝那句“去報官”在嘴邊轉了轉,又咽了回去。這世道,官匪一家,報官有什麼用?隻怕會招來更大的麻煩。
接下來的幾天,情況愈發糟糕。黃老虎手下的人來得更勤快了,不僅強行收魚,還開始征收各種名目的“保護費”、“航道費”。莫老憨幾次據理力爭,都被推搡辱罵。貝貝氣得幾次想衝上去理論,都被養母死死拉住。
“阿貝,忍忍,忍忍啊!他們人多,還有家夥,你一個姑娘家,吃虧了怎麼辦?”莫嬸抱著女兒,聲音帶著哭腔。
貝貝看著母親驚恐的臉和父親緊鎖的眉頭,隻能強行壓下心頭的火苗,但那火焰並未熄滅,反而在心底越燒越旺。
這天傍晚,貝貝拿著自己新繡好的幾方帕子和一個精致的鯉魚躍龍門鏡套,去到鎮上唯一的雜貨鋪“徐記”換些針線錢。徐掌櫃是個和氣的胖老頭,看著貝貝的繡活,連連點頭:“阿貝姑娘,你這手藝是越發好了,這鯉魚,活靈活現的,像是要跳出來似的!顏色也配得鮮亮,比蘇州城裡來的都不差哩!”
貝貝心中微喜,剛要說價,就聽店鋪門口傳來一個流裡流氣的聲音:“喲,徐掌櫃,生意不錯啊!”
貝貝回頭,隻見三個敞著懷、歪戴帽子的混混晃了進來,為首一人臉上有道疤,正是黃老虎手下的頭號打手,人稱“刀疤李”。
徐掌櫃臉色一變,連忙賠笑:“李爺,您來了,快請坐,快請坐。”
刀疤李卻不理他,三角眼在店裡一掃,目光落在了貝貝手中的繡品上,伸手就奪了過去,捏在手裡打量:“嘖,繡得不錯嘛?哪兒來的?”
貝貝心頭火起,強忍著道:“我繡的,還給……”
“你繡的?”刀疤李斜著眼打量貝貝,露出不懷好意的笑,“沒看出來,小娘皮手還挺巧。正好,我們黃爺新納的七姨太就喜歡這些花裡胡哨的東西,這些,爺笑納了!”說著就要把繡品往懷裡揣。
“憑什麼!”貝貝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伸手就去奪,“還給我!”
“嘿!小娘皮還敢動手?”刀疤李沒想到貝貝這麼大膽,猝不及防被抓住了手腕,感覺那手勁竟是不小。他惱羞成怒,另一隻手揮起來就朝貝貝臉上扇去,“給你臉不要臉!”
周圍的人都驚呼出聲,徐掌櫃更是嚇得閉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