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嘯雲站在書桌前,背對著她,望著壁爐中跳躍的火苗,沉默不語。他已經換下了西裝,穿著深色的家常便服,少了幾分商場上的銳利,多了幾分居家的沉穩,但緊繃的下頜線顯示他內心的波瀾並未平息。
“嘯雲哥,”林瑩瑩終於忍不住開口,聲音輕輕的,帶著不確定,“你……打算怎麼查?”
齊嘯雲轉過身,走到她對麵的沙發上坐下。跳躍的火光在他深邃的眉眼間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首先,要從那個莫阿貝入手。”他的聲音低沉而冷靜,“我明天會派人去詳細調查她的背景。她來自江南哪個具體村鎮?是如何被現在的養父母收養的?收養的具體時間和細節?這些都必須弄清楚。”
林瑩瑩點了點頭,嘴唇微抿:“那……玉佩的事……”
“玉佩是關鍵。”齊嘯雲目光銳利,“如果她真是……那麼她那半塊玉佩的來源,必須與當年的情況對得上。同時,我也會讓人重新秘密調查當年莫家出事時,負責照顧你們姐妹的乳娘張媽的下落。她當年堅持說另一個孩子夭折了,但如今看來,她的話未必可信。”
提到“姐妹”二字,林瑩瑩的身體幾不可察地輕顫了一下。她垂下眼睫,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
“如果……如果她真的是……”她聲音更輕了,帶著一絲恐懼,“那我……我該怎麼辦?”
齊嘯雲看著她脆弱的樣子,心中微軟,放緩了語氣:“瑩瑩,無論真相如何,你都是林姨的女兒,是在齊家長大的。這一點,永遠不會改變。齊家,永遠是你的後盾。”
他的承諾,一如既往地堅定。
林瑩瑩抬起頭,眼中泛起感動的淚光,喃喃道:“嘯雲哥,謝謝你……”
然而,在她低垂的眼眸深處,除了感動,還飛快地掠過一絲極其複雜難辨的神色。那裡麵有依賴,有不安,或許,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不願深究的,對可能失去現有一切的恐懼。
齊嘯雲沒有察覺她這細微的情緒變化。他的思緒已經飄遠,飄到了那個叫莫阿貝的女子身上。
他想起她塞回玉佩時那迅速而警惕的動作,想起她撞上自己目光時那一瞬間的怔忪與隨即的疏離。
這個女人,像一本突然出現在他麵前的、充滿謎題的書。而他,生平第一次,產生了如此強烈地想要將其翻閱、解讀的欲望。
不僅僅是因為玉佩,因為身世之謎。
更因為,她本身。
“不早了,去休息吧,瑩瑩。”齊嘯雲站起身,結束了談話,“彆想太多,一切有我。”
林瑩瑩順從地點點頭,放下茶杯,起身離開了書房。
書房門被輕輕帶上。
齊嘯雲重新走到窗邊,掀開窗簾一角,望著公館花園裡在夜色中模糊的樹影。
滬上的夜,深了。
但某些潛藏在暗流之下的東西,卻剛剛開始蘇醒。
莫阿貝。
他在心中默念著這個名字。
無論你是誰,無論你帶來的是風暴還是轉機,我都一定會……查個水落石出。
夜色中的閘北區,與齊公館所在的法租界仿佛是涇渭分明的兩個世界。沒有梧桐掩映的幽靜馬路,沒有燈火通明的花園洋房,隻有擠擠挨挨、低矮破舊的裡弄房子,和空氣中彌漫著的、混雜了煤灰、馬桶與廉價脂粉的複雜氣味。
貝貝回到和幾個繡坊女工合租的亭子間時,已是深夜。
狹小的空間裡,擠著兩張上下鋪的鐵架床,中間僅容一人通過的過道上還堆放著幾個裝雜物的舊木箱。同屋的阿彩和另外兩個姑娘已經睡下了,發出均勻的呼吸聲。隻有靠近門口的上鋪還空著,那是她的位置。
她躡手躡腳地關上門,沒有開燈,借著從糊著舊報紙的窗戶縫隙裡透進來的、鄰家微弱的燈光,摸索著爬上了自己的床鋪。
冰冷的被褥帶著一股潮氣。她蜷縮著躺下,卻毫無睡意。
眼睛在黑暗中睜得大大的,天花板模糊的輪廓在視線裡搖晃,與今晚博覽會上的燈火輝煌、齊嘯雲深沉的目光、林瑩瑩蒼白的臉、還有那兩塊仿佛宿命般呼應的玉佩……交織在一起,反複衝撞著她的腦海。
她翻了個身,麵朝牆壁,手指再次無意識地撫上胸口那枚緊貼著皮膚的玉佩。冰涼的觸感,此刻卻仿佛帶著灼人的溫度。
“另一個女兒……夭折了……”
這是她偶爾從養母莫大娘欲言又止的歎息中,拚湊出的關於自己身世的零星信息。養父母是老實巴交的漁民,隻知道當年在碼頭撿到她時,她裹著的繈褓料子很好,不像尋常人家,身邊隻有這半塊玉佩。他們猜測她可能是遭了難的大戶人家孩子,但具體是哪家,為何被遺棄,一概不知。
她也曾想象過親生父母的模樣,想象過他們或許有不得已的苦衷。但從未想過,真相可能以這樣一種方式,伴隨著一個與自己容貌酷似的女子和一位身份顯赫的少爺,如此突兀地揭開一角。
如果……如果自己真的是那個“夭折”了的孩子,那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那個溫婉動人的林瑩瑩小姐,可能是她的孿生姐妹?
意味著那個看起來高高在上、卻幾次三番出現在她身邊的齊嘯雲,可能與她的過去、甚至未來有著某種她尚未理清的聯係?
意味著她貝貝,這個在江南水鄉跟著養父母摸魚抓蝦、在滬上繡坊裡埋頭討生活的“阿貝”,可能擁有一個截然不同的、曾經顯赫如今卻零落成泥的身份?
一種巨大的、不真實感包裹了她。沒有想象中的激動或狂喜,反而是一種沉甸甸的茫然和……不安。
她想起了阿爹莫老憨被黃老虎手下打斷腿時,那痛苦的**和額頭上滾落的冷汗;想起了阿娘為了湊藥錢,當掉陪嫁銀鐲子時那紅腫的雙眼;想起了自己離家來滬上時,在碼頭回望,阿娘那在寒風中不斷揮舞的、粗糙的手。
她的根,她的牽掛,在江南那個雖然貧寒卻充滿溫情的水鄉小村。
滬上很好,很繁華,有她施展技藝的舞台。但這裡的繁華背後,是看不見的算計和冰冷的規則。今晚那短暫的、因玉佩而起的波瀾,已經讓她嗅到了隱藏在平靜水麵下的暗流洶湧。
她緊緊攥住了拳頭。
無論真相如何,她都不能亂。她來滬上的目的很明確——賺錢,治好阿爹的腿,讓阿娘不再為生計發愁。
金獎是一個契機,她必須抓住。至於身世……且走且看吧。該來的,總會來。
想通了這一點,心頭那紛亂的思緒似乎稍稍平複了一些。疲憊感如同潮水般湧上,她終於合上沉重的眼皮,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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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公館的書房,燈光卻亮至深夜。
齊嘯雲並沒有休息。他坐在寬大的紅木書桌後,麵前攤開著一份泛黃的舊報紙,上麵赫然是數年前關於莫隆“通敵”案的報道,字裡行間充滿了當時輿論的喧囂與指責。
但他看的,並非報道本身。他的手指,正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麵,發出沉悶的“篤篤”聲,深邃的目光沒有焦點,顯然思緒早已飄遠。
“叩叩——”輕微的敲門聲響起。
“進來。”齊嘯雲收回思緒,沉聲道。
書房門被推開,走進來的是一個穿著青色長衫、身形精乾、麵容普通到扔進人堆裡就找不出來的中年男子。他是齊家的管家,也是齊嘯雲最信任的心腹之一,姓陳,府裡上下都稱他一聲“陳叔”。
“少爺,您吩咐的事,初步有了一點眉目。”陳叔的聲音不高,帶著慣有的沉穩。
“說。”齊嘯雲坐直了身體。
“已經確認,那位在博覽會上獲獎的莫阿貝小姐,目前確實在城隍廟附近的一家‘錦繡坊’做學徒兼繡娘。她是大約三個月前從江南來的,籍貫登記的是蘇州府下屬的一個叫‘楊柳鎮’的臨水村落。”陳叔語速平緩,條理清晰,“關於她的收養情況,還需要時間派人去當地細查。”
齊嘯雲點了點頭,這些信息與他之前了解的差不多。
“還有,”陳叔頓了頓,繼續道,“我讓人留意了林小姐那邊……她回房後,似乎一直未曾安睡,燈亮了很久。期間,她身邊的丫鬟小翠悄悄去小廚房熬了安神湯。”
齊嘯雲聞言,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瑩瑩心思細膩敏感,今晚的衝擊對她而言,確實太大了。
“知道了,讓下麵的人多留心照顧。”他吩咐道,隨即話鋒一轉,目光銳利地看向陳叔,“陳叔,當年莫家出事時,負責照顧兩位小姐的乳娘張媽,後來去了哪裡,可有線索?”
陳叔微微躬身:“少爺,這正是我要彙報的另一件事。根據當年的記錄,張媽在莫家出事後不久,就以‘年老體衰、回鄉投親’為由離開了滬上。登記的去處是她的老家,安徽歙縣。但……”
他抬起眼,看向齊嘯雲:“我剛剛動用了一些舊關係嘗試查詢,發現歙縣那邊並沒有查到符合張媽年紀和特征的、近幾年從滬上回去的婦人記錄。”
齊嘯雲的眸色瞬間沉了下去。
沒有回去?
一個在莫家伺候多年、深知內情的乳娘,在莫家倒台後,既沒有留在滬上,也沒有返回原籍,那她去了哪裡?是隱姓埋名,還是……被人安置,甚至滅口?
當年莫家的案子,果然疑點重重。而這失蹤的乳娘,很可能就是揭開雙胞胎女兒命運之謎的關鍵。
“加派人手,不惜代價,也要找到這個張媽的下落。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齊嘯雲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是,少爺。”陳叔應下,遲疑了一下,又道,“另外,關於那位莫阿貝小姐……少爺打算如何處置?是否需要……”他做了一個“請來”或者“監視”的手勢。
齊嘯雲沉默了片刻。
眼前再次浮現出貝貝將那玉佩塞回衣領時,那警惕而迅速的動作,以及她看向自己時,那清澈目光中一閃而過的疏離。
直接“請”來,勢必會打草驚蛇,也可能嚇到她。暗中監視……他下意識地排斥這種完全將她置於被動位置的方式。
“暫時不必。”他最終做出了決定,“錦繡坊那邊,找個可靠的人,以長期訂購高端繡品的名義接觸,先觀察。不要讓她察覺異常。”
他想看看,在沒有外力乾預的情況下,這個叫莫阿貝的女子,會如何應對這突如其來的命運轉折。他想看看,她那看似單薄的身軀裡,究竟蘊藏著怎樣的力量和韌性。
“是,我明白怎麼做了。”陳叔心領神會,不再多言,悄然退出了書房。
書房裡再次恢複了寂靜。
齊嘯雲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外麵沉沉的夜色。滬上的天空,難得能看到幾顆疏星,微弱的光芒在都市的霓虹映襯下,幾乎難以辨彆。
莫阿貝。
林瑩瑩。
兩塊玉佩。
一個失蹤的乳娘。
一樁塵封的舊案。
所有的線索,似乎都因這個突然出現的、帶著水鄉氣息和驚人繡藝的女子,而被重新串聯了起來。
他感覺到,一場更大的風暴,正在這平靜的夜色下悄然醞釀。而他,已然置身於風暴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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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幾天,滬上的繡品行業因博覽會的結果而泛起不小的漣漪。莫阿貝這個名字,連同她那幅奪得金獎的《水鄉晨霧》,成為了許多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貝貝的生活,似乎並沒有因為那晚的插曲而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她依舊每天早早來到錦繡坊,坐在靠窗的位置,埋首於繃架和五彩絲線之間。隻是,來找她定製繡品的人明顯多了起來,其中不乏一些衣著體麵的太太小姐,點名要“金獎繡娘”莫阿貝親手製作。
繡坊的老板對她更是客氣了幾分,工錢也悄悄給她漲了一些。
貝貝沉下心來,認真對待每一份訂單。她需要錢,需要更多的錢。她將大部分工錢都仔細收好,盤算著這個月底就能寄一筆不小的數目回江南。
關於玉佩和身世的疑慮,被她深深壓在了心底。她像一隻謹慎的、在陌生叢林裡覓食的小獸,本能地觀察著周圍的動靜。
她注意到,偶爾會有一些看似普通、但眼神格外精明的人來繡坊,不像是真心買繡品,倒像是……在打量什麼。她也隱約感覺到,坊間關於她“可能大有來頭”的傳言,似乎悄悄流傳開來。
這讓她更加警惕。
這天下午,她正在趕製一條定製的手帕,繡的是簡單的蘭草圖案,要求卻極高,針腳必須細密均勻,不能有一絲錯漏。
“阿貝,外麵有人找你。”同屋的阿彩探頭進來,臉上帶著一絲好奇,“說是……齊氏企業的人,想跟你談筆大生意。”
齊氏企業?
貝貝拈著繡花針的手指微微一頓,心口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她深吸一口氣,放下針線,整理了一下略顯褶皺的衣襟,神色平靜地走了出去。
繡坊的接待室裡,坐著一位穿著藏藍色西裝、戴著金絲邊眼鏡、看起來十分精明的中年男人,並非齊嘯雲本人。
見到貝貝出來,那人立刻站起身,臉上堆起職業化的笑容:“您就是莫阿貝小姐吧?幸會幸會。我是齊氏企業下屬百貨公司的采購經理,姓王。我們公司非常欣賞您的繡藝,想跟您談一筆長期合作的訂單。”
他遞過來一份製作精美的合同草案,條款優厚得令人咋舌,訂購的數量更是遠超貝貝的想象。
“長期合作?”貝貝沒有立刻去接那份合同,隻是抬起清澈的眼眸,平靜地看著對方,“王經理,我隻是一個小繡娘,恐怕擔不起齊氏這樣的大生意。”
王經理臉上的笑容不變,語氣卻帶著不容拒絕的意味:“莫小姐過謙了。您的金獎實力有目共睹。我們齊少……哦不,我們公司是誠心誠意想與您合作。價格方麵,還可以再商量。”
貝貝的指尖微微蜷縮了一下。
齊少……
果然是他。
她沉默了片刻,目光掃過那份誘人的合同。有了這筆長期穩定的收入,阿爹的醫藥費,家裡的債務,甚至以後更好的生活,似乎都觸手可及。
這是一個巨大的誘惑。
然而,天上不會憑空掉餡餅。這優厚合作的背後,是她尚未弄清楚的身世謎團,是那位齊少爺深沉難測的目光,是可能隨之而來的、她無法預料的麻煩和危險。
她需要錢,但她更需要安穩,需要能夠掌控自己生活的主動權。
“對不起,王經理。”貝貝抬起頭,目光堅定,聲音清晰而平穩,“謝謝貴公司的抬愛。但我目前技藝尚淺,需要時間精進,恐怕無法承接如此大量的長期訂單。如果貴公司確實欣賞我的繡品,可以像其他客人一樣,按件定製,我會儘力做好。”
她拒絕了。
拒絕得乾脆利落,甚至沒有給自己留任何討價還價的餘地。
王經理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眼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錯愕。他顯然沒料到,一個從底層爬上來的小繡娘,竟然會拒絕齊氏拋出的如此誘人的橄欖枝。
“莫小姐,您要不要再考慮一下?這條件……”他還想再勸。
“不用考慮了。”貝貝微微欠身,“坊裡還有活計,我先失陪了。”
說完,她不再看那位王經理僵硬的臉色,轉身,挺直了那看似單薄卻蘊藏著無限韌性的脊背,重新走回了那間充滿了絲線氣息的、屬於她的工作間。
陽光從窗戶斜射而來,落在她專注的側臉上,和她手中那枚閃爍著寒光的繡花針上。
滬上的水很深,但她貝貝,要用自己的方式,一步一步走下去。
(第八十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