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夜,靜謐而深沉。運河的水聲在萬籟俱寂中顯得格外清晰,如同大地沉穩的脈搏。
阿貝躺在硬板床上,輾轉反側。白天在市集經曆的一幕幕,尤其是那塊灰撲撲的玉石和老人絕望的眼神,以及自己那莫名湧起的、對玉石上刻痕的熟悉感,不斷在她腦海中盤旋。
她再次悄悄摸出貼身佩戴的那半塊玉佩。月光比之前更亮了些,透過窗紙,灑下一片朦朧的清輝。她將玉佩舉到眼前,借著這微弱的光線,指尖小心翼翼地描摹著玉佩上的紋路。
這玉佩質地溫潤,即便在暗夜中也仿佛蘊著一層內斂的光華。上麵的雕刻線條流暢而古拙,似乎是一種從未見過的、類似雲紋又似水波的奇異圖案,環繞著玉佩邊緣,而在玉佩斷裂的缺口處,紋路戛然而止,顯得有些不完整。
白天那塊怪石上的刻痕……灰暗、粗糙,幾乎被塵土掩蓋,但那種線條的走向,那種古樸的韻味……
阿貝的心猛地一跳。
不是錯覺!
雖然材質天差地彆,雕刻的精細程度更是雲泥之分,但那種核心的、神韻上的感覺,極其相似!就像是一個技藝精湛的大師和一個初學者的手筆,臨摹的卻是同一個古老的範本。
這怎麼可能?
她的玉佩,據養父母說,是繈褓中就帶著的,應是滬上那個她毫無印象的“家”留給她的唯一信物。而那塊怪石,卻是一個落魄老人聲稱的“祖傳”之物,流落在江南小鎮的當鋪前。
兩者之間,會有什麼聯係?
難道這玉佩上的紋路,並非莫家獨創,而是某種……更古老、更隱秘的符號或傳承?
這個念頭讓阿貝的心湖泛起了巨大的漣漪。她一直以為,這玉佩僅僅是她身世的證明,從未想過它本身可能隱藏著更深的秘密。如果這紋路真有來曆,那麼順著它,是否有可能找到關於她出身、甚至關於莫家過往的更多線索?
一股強烈的渴望在她心中滋生。她想去弄明白那些紋路的意義,想去找到那個老人,再仔細看看那塊石頭!
可她也知道這有多難。漁村離鎮上有段距離,她不能經常去。家裡拮據,每一次出門都需要理由。而且,如何向養父母解釋她對一個“破石頭”如此執著?
阿貝將玉佩緊緊攥在手心,冰涼的觸感讓她沸騰的思緒稍稍冷靜。不能急,這件事必須慢慢來。她需要等待下一個去鎮上的機會,需要想辦法在不引起懷疑的情況下,打聽那個老人和石頭的下落。
知識,她前所未有地渴望知識。如果她能多讀點書,多懂一些關於玉石、關於古物、關於紋飾的知識,或許就能自己解開一些謎團。
她想起鎮上的書鋪,想起那些可望而不可即的厚重典籍,暗暗下定了一個決心。
翌日清晨,阿貝比往常起得更早。
她麻利地生火做飯,打掃庭院,又將養父莫老憨補好的漁網仔細檢查了一遍,把不夠牢固的地方又重新加固。
“阿貝,今天怎麼這麼勤快?”莫嬸兒看著額角帶汗的女兒,有些詫異,又有些心疼。
阿貝抬起胳膊擦了擦汗,露出一個明媚的笑容:“娘,我看爹的漁網舊了,好多地方都不結實,萬一打到大魚掙破了,多可惜。我力氣大,多弄弄,結實點好。”
莫老憨在一旁聽著,憨厚的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咱家阿貝是長大了,知道疼爹娘了。”
“爹,娘,”阿貝趁機說道,“我以後想多幫家裡乾點活。我看村頭張嬸家接了些糊火柴盒的零工,我手腳快,也能去接一些回來做,多少能貼補點家用。”
莫嬸兒立刻搖頭:“那活兒傷眼睛,費工夫也賺不了幾個錢。你還小,家裡有爹娘呢,用不著你操心這個。”
“娘,我不怕辛苦。”阿貝堅持道,眼神懇切,“我就是想……想攢點錢。以後……萬一有機會,我也想認幾個字,看看書。”
最後這句話,她說得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向往。
莫老憨和莫嬸兒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複雜的神色。他們知道女兒聰明,心氣高,不像普通漁家女娃隻知嫁人生子。他們心疼她的懂事,也愧疚於無法給她更好的條件。
沉默了片刻,莫老憨歎了口氣:“認字是好事……你想做,就去做吧,彆太累著自己。賺的錢,你自己留著,想買什麼書……爹娘沒本事,幫不了你太多。”
“謝謝爹!謝謝娘!”阿貝眼眶微熱,心中充滿了感激。她知道,這已是養父母能給予的最大理解和支持。
從那天起,阿貝的生活變得更加忙碌。她包攬了家裡更多的雜活,一有空就去村頭張嬸那裡領糊火柴盒的材料,常常在油燈下做到深夜。纖細的手指被粗糙的紙殼磨出了薄繭,她卻甘之如飴。每一個銅板,她都小心翼翼地存起來,仿佛那不是錢,而是通往她渴望的那個世界的階梯。
偶爾,在勞作間歇,她會拿出那半塊玉佩,對著光或水影反複觀看,將上麵的每一道紋路都深深記在心裡。她開始更加留意村裡老人們閒聊時提到的關於老物件、老故事的隻言片語,試圖從中找到一絲與她玉佩紋路相關的線索。
就在阿貝於江南水鄉為微小的希望而默默努力時,滬上的氣氛卻日漸緊繃。
齊嘯雲十八歲的生辰宴,也是齊公館近年來最盛大的一場社交宴會,即將舉行。滬上各界名流、軍政要員、商界巨擘皆在受邀之列,其中包括了風頭正勁的商會副會長趙坤。
齊公館內外張燈結彩,仆人們穿梭忙碌,準備著盛宴所需的一切。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浮華的喧囂,卻也隱藏著看不見的暗流。
齊嘯雲站在二樓的露台上,俯瞰著樓下花園裡正在做最後布置的傭人。他穿著一身嶄新的深藍色條紋西裝,領結打得一絲不苟,俊朗的臉上卻沒什麼喜色,反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冽。
福伯悄無聲息地來到他身後,低聲道:“少爺,都安排妥當了。趙家的人確認會到,趙坤親自來。”
“嗯。”齊嘯雲淡淡應了一聲,“我們的人呢?”
“都混在侍應和賓客裡了,眼睛都亮著。”福伯聲音壓得更低,“按您的吩咐,重點盯著趙坤和他帶來的隨從。另外,瑩小姐和林夫人那邊,也加派了人手暗中保護,以防有人趁亂生事。”
齊嘯雲點了點頭。他知道,這場壽宴既是齊家彰顯實力的場合,也可能是一個危險的漩渦。趙坤老奸巨猾,表麵上與齊家維持著和氣,背地裡的小動作卻從未停止。他不能掉以輕心。
“少爺,”福伯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道,“老爺和夫人希望您今天能多和幾位世交家的小姐說說話,比如李司長的千金,陳董事的侄女……”
齊嘯雲眉頭微蹙,打斷了他:“福伯,今天的主角是齊家,不是我齊嘯雲一個人。招呼賓客,我自會儘力。”
福伯歎了口氣,知道少爺心思不在此,便不再多言,默默退下。
齊嘯雲的目光投向遠處貧民窟的方向。他知道,今天這樣的日子,瑩瑩和林阿姨絕不會出現。她們的身份尷尬,母親林婉貞的驕傲也不允許她們來接受或許摻雜著憐憫的目光。
他想起前幾天偷偷去看望時,瑩瑩那雙依舊清澈,卻染上了生活風霜的眼睛。她笑著對他說:“嘯雲哥哥,生日快樂。你要好好的。”那樣懂事,懂事得讓人心疼。
還有那個下落不明的貝貝……她是否還活著?如果活著,她又會在哪裡?是否也像瑩瑩一樣,在某個角落艱難求生?
一種沉甸甸的責任感壓在他的心頭。
華燈初上,齊公館門前車水馬龍。
一輛輛豪華汽車停下,衣著光鮮的男男女女挽臂而入,笑語寒暄之聲不絕於耳。水晶吊燈將大廳映照得如同白晝,留聲機裡播放著悠揚的爵士樂,衣香鬢影,觥籌交錯,一派上流社會的奢靡景象。
齊嘯雲作為壽星,跟在父母身邊,周旋於賓客之間。他舉止得體,談吐從容,應對自如,贏得了不少讚譽。齊光耀看著日益出色的兒子,眼中難掩驕傲,而齊夫人則更熱衷於將兒子引薦給各家名媛。
趙坤帶著幾名隨從,滿麵春風地出現了。他身材微胖,穿著團花綢緞長衫,手指上戴著一枚碩大的翡翠戒指,未語先笑,顯得十分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