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管事落水事件,像一顆投入平靜池塘的石子,在柳村及周邊水鄉漾開了層層漣漪。
莫老憨提心吊膽了好幾天,生怕那李管事帶人來報複。阿貝表麵上渾不在意,照常跑船、幫養母做家務、抽空認字,但夜裡睡覺時,枕頭底下也悄悄藏了把磨得鋒利的短魚叉。
出乎意料的是,李管事那邊竟沒了下文。後來才從相熟的船工那裡聽說,李管事那日落水後回去就染了風寒,病了好幾天。更關鍵的是,他巴結的那位新稅吏,似乎因為賬目不清被上頭查了,自身難保,李管事失了倚仗,氣焰頓時矮了半截,最近在碼頭上都低調了許多。
莫老憨這才鬆了口氣,看著阿貝的眼神更加複雜。這孩子,膽大,機靈,卻也讓他這做父親的,心裡時常七上八下。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原來的軌道。隻是阿貝心裡那點不安分的火苗,被這件事一激,似乎燒得更旺了些。
這日午後,天氣晴好。阿貝幫養母莫嬸將繡好的幾方帕子、一對枕套拿到鎮上的“錦繡閣”交貨。
錦繡閣是鎮上最大的繡莊,門麵敞亮,櫃台裡陳列著各色絲線、綢緞和精美的繡品。莫嬸的蘇繡手藝在附近是出了名的,尤其擅長雙麵繡和仿真花卉,繡出來的貓蝶圖活靈活現,牡丹圖仿佛能聞到香氣,一直是錦繡閣的緊俏貨。
掌櫃的是個五十來歲、戴著老花鏡的瘦削男人,姓錢。他仔細驗看了莫嬸帶來的繡品,尤其是那方雙麵繡的“荷塘清趣”帕子,正麵是亭亭玉立的粉荷,反麵則是幾尾嬉戲的錦鯉,針腳細密均勻,色彩過渡自然,不由得連連點頭。
“莫家嫂子的手藝是越發精進了。”錢掌櫃推了推眼鏡,語氣還算客氣,“這方帕子,店裡可以給到一百二十文。這幾方單麵繡的,五十文一方。枕套一對,兩百文。你看如何?”
莫嬸默默算了算,臉上露出一絲為難:“錢掌櫃,這……絲線價錢漲得厲害,一百二十文,刨去本錢,實在剩不下幾個手工錢了……您看,這雙麵繡費時費力,能不能……再加一點?”
錢掌櫃歎了口氣:“莫家嫂子,不是我不肯加。如今世道不太平,生意難做啊。滬上、省城來的客商都少了,店裡也壓著不少貨。這個價,已經是看在老主顧份上了。”
阿貝站在母親身後,看著櫃台裡那些標價動輒幾錢甚至一兩銀子的華麗繡品,又看看母親因為常年穿針引線、有些變形的手指,心裡很不是滋味。母親熬更守夜,眼睛都快熬壞了,賺的錢卻勉強隻夠糊口和抓藥。
她忍不住開口:“錢掌櫃,我娘這雙麵繡,放在省城,少說也能賣到二錢銀子吧?鎮上獨一份的手藝,您就不能通融通融?”
錢掌櫃抬眼看了看阿貝,這丫頭他認得,小時候常跟莫嬸來,機靈膽大。他笑了笑,語氣帶著幾分生意人的圓滑:“丫頭,話不是這麼說。省城有省城的行情,鎮上有鎮上的銷路。好東西也得有人識貨,有路子賣才行啊。”
他頓了頓,像是忽然想起什麼,從櫃台底下拿出一個卷軸,小心地展開。那是一幅畫稿,畫的是一幅繁複的“百鳥朝鳳”圖,線條流暢,構圖飽滿,鳳凰展翅高飛,百鳥形態各異,栩栩如生。
“莫家嫂子,你看看這個。”錢掌櫃指著畫稿,“這是滬上一位老主顧特意訂的,要繡一幅大型的‘百鳥朝鳳’插屏,點名要頂好的蘇繡師傅。工期三個月,用料都用最好的,若是繡好了,工錢這個數。”他伸出五根手指。
“五……五兩銀子?”莫嬸倒吸一口涼氣,有些不敢相信。五兩銀子,夠他們一家省吃儉用大半年了。
“是五十兩。”錢掌櫃壓低聲音,臉上帶著一絲得意。
“五十兩?!”莫嬸驚得手一抖,差點拿不穩手裡的包袱。阿貝也瞪大了眼睛,心臟怦怦直跳。五十兩!這對他們來說,簡直是個天文數字。
“不過,”錢掌櫃話鋒一轉,神色變得嚴肅,“要求也極高。鳳凰的羽毛要根根分明,有光澤感;百鳥的神態不能重樣,要靈動;整體的配色要華貴大氣,不能有絲毫差錯。而且工期緊,三個月必須交貨,延誤一天,扣十兩。”
莫嬸看著那幅複雜的畫稿,臉上露出猶豫和膽怯。五十兩的誘惑巨大,但這難度和風險也太高了。她這輩子還沒繡過這麼大幅、這麼精細的作品。
“錢掌櫃,這……我怕是……”
“娘!”阿貝猛地拉住母親的胳膊,眼睛亮得驚人,“我們能繡!您的手藝沒問題!我可以幫您!我幫您劈線、配色、繡那些簡單的背景和鳥兒!”
她轉向錢掌櫃,語氣急切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自信:“錢掌櫃,這活兒我們接了!保證按時按質完成!”
錢掌櫃有些訝異地看了看阿貝,又看向莫嬸。莫嬸被女兒眼中的光芒感染,又想到家裡拮據的狀況和丈夫日漸佝僂的背,咬了咬牙,重重點頭:“好!錢掌櫃,我們接!”
“痛快!”錢掌櫃笑了,“那我就跟滬上那邊回話了。絲線、底料我這邊會準備好,明天就給你們送過去。先付五兩定金,繡成之後付清餘款。”
揣著沉甸甸的五兩銀子定金,母女倆走出錦繡閣時,腳步都有些發飄。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仿佛連空氣都變得甜美起來。
“阿貝,這……這能行嗎?”莫嬸還是有些忐忑,手裡緊緊攥著錢袋。
“肯定行!”阿貝挽住母親的胳膊,語氣斬釘截鐵,“娘,您的手藝是鎮上最好的!以前是沒機會,現在機會來了,我們一定要抓住!有了這五十兩,爹就不用那麼辛苦跑船了,您的病也能好好治了,我們還能把房子修一修……”
她描繪著美好的未來,眼睛裡閃爍著對改變命運的強烈渴望。這不僅僅是五十兩銀子,這是一個契機,一個可能讓他們家擺脫貧困泥沼的契機。
回到家裡,莫老憨聽說後,先是震驚,隨後便是擔憂。“五十兩?這麼重的活兒,你們娘倆身子吃得消嗎?萬一繡不好,賠錢事小,得罪了滬上的大主顧可怎麼辦?”
“爹,您就放心吧!”阿貝給父親倒上水,信心滿滿,“我和娘商量好了,這段時間跑船的活兒先放一放,我多幫娘打下手。娘負責繡主要部分,我幫她處理雜事,繡些邊角。我們一定能完成!”
看著妻女眼中久違的光彩和決心,莫老憨歎了口氣,沒再反對。他知道,這個家,或許真的需要這樣一個機會來改變。
從第二天起,莫家那間低矮的瓦房裡,氣氛就徹底變了。原本堆放雜物的堂屋被清理出來,架起了巨大的繡架。錢掌櫃送來的上等綢緞底料和五光十色的絲線,讓莫嬸和阿貝都屏住了呼吸。
莫嬸拿出了看家本領,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在繡架前一坐就是幾個時辰,連吃飯都是阿貝端到跟前。她對照著“百鳥朝鳳”的畫稿,先用細炭筆在綢緞上淡淡勾勒出輪廓,然後開始一針一線地刺繡。
阿貝則成了母親最得力的助手。她心思靈巧,眼力也好,負責將絲線劈成比頭發絲還細的絨線,方便母親繡出羽毛的細膩質感。她還要根據畫稿和母親的指示,調配出上百種不同的顏色,確保過渡自然,色澤飽滿。空閒時,她也拿起針,嘗試繡一些簡單的雲紋、水紋和那些形態相對固定的鳥類。
這活兒遠比想象中更耗心神。光線稍暗便不行,傷眼睛;坐久了腰酸背痛;手指被針紮破是常事。但母女倆都憋著一股勁,誰也不叫苦。
阿貝發現,自己似乎真的在刺繡上有些天賦。她繡出來的雲紋,比母親教的更富有流動感;她調配的顏色,有時連母親都稱讚大膽又和諧。她開始不滿足於隻打下手,偷偷對照畫稿,研究那些複雜鳥類的結構和神態,在廢棄的布頭上練習。
日子在飛針走線中悄然流逝。巨大的繡屏上,華貴的鳳凰漸漸顯露出雛形,羽翼豐滿,眼神銳利,仿佛下一刻就要破帛而出。圍繞在鳳凰周圍的百鳥,也一隻隻活靈活現地呈現出來。
然而,就在繡屏完成近半的時候,麻煩找上門了。
這天,幾個穿著流裡流氣的漢子闖進了莫家小院。為首的是個臉上帶疤的壯漢,敞著懷,露出胸口猙獰的刺青。
“喲,這就是莫老憨家?聽說接了個大活兒,發財了?”刀疤臉斜著眼睛,打量著堂屋裡的繡架,語氣陰陽怪氣。
莫老憨聞聲從裡屋出來,心裡一沉,連忙上前:“幾位大哥,有事好說,有事好說。”
“沒什麼大事。”刀疤臉大大咧咧地坐在院子裡的石凳上,“就是兄弟們最近手頭緊,聽說你們家得了筆橫財,想來借幾個錢花花。”
這就是明目張膽的勒索了。肯定是錦繡閣那邊走漏了風聲,被這些地痞無賴盯上了。
莫老憨臉色發白,搓著手:“大哥,您聽誰說的?哪有橫財,就是接了點繡活,掙點辛苦錢,還沒拿到工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