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上的雪,下得毫無征兆,卻又帶著一種壓抑已久的、傾瀉而下的決絕。鵝毛般的雪片在呼嘯的北風中狂舞,很快便將貧民窟肮臟泥濘的街道和低矮的屋頂覆蓋上了一層刺眼的白。這潔白,非但沒有帶來純淨感,反而更像是一床巨大的、冰冷的裹屍布,將這片區域的貧窮與絕望掩蓋得更加令人窒息。
林婉蓉居住的那間漏風的板房,此刻更是冷得如同冰窖。泥爐裡的那點微火早已熄滅,連最後一絲暖意也被從牆壁縫隙、門板缺口鑽進來的寒風掠奪殆儘。瑩瑩裹著所有能蓋的東西,依舊冷得瑟瑟發抖,小臉蒼白,嘴唇泛紫,咳嗽得更加厲害,每一次咳嗽都仿佛要用儘全身力氣,小小的身體蜷縮成一團。
林婉蓉將女兒緊緊抱在懷裡,試圖用自己單薄的體溫去溫暖她,但效果微乎其微。看著女兒痛苦的模樣,她的心如同被放在冰錐上反複穿刺。福伯送來的那點米糧和臘肉早已吃完,手爐裡的炭也早已燃儘。絕望,如同窗外無邊的黑暗與風雪,一點點吞噬著她。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瑩瑩會凍死、病死的!
她猛地站起身,翻找出最後一件稍微體麵些、卻也打了補丁的舊夾襖,套在棉袍外麵。又用一塊破頭巾將頭和臉嚴嚴實實地包住,隻露出一雙布滿血絲卻燃燒著決絕光芒的眼睛。
“阿瑩,乖,在家裡等娘親,娘親去找點吃的和柴火回來,很快就回來。”她親了親女兒滾燙的額頭,聲音沙啞卻儘量保持平穩。
瑩瑩虛弱地睜開眼,小手抓住她的衣角,眼中滿是恐懼:“娘……彆走……外麵冷……”
“不怕,娘很快就回來。”林婉蓉掰開女兒的手,狠下心腸,將她用被子裹好,轉身毅然決然地拉開了那扇破木門。
狂風裹挾著雪片瞬間撲了進來,吹得她一個踉蹌。她死死抓住門框,深吸了一口冰冷徹骨的空氣,邁步踏入了門外的風雪世界。
街道上空無一人,隻有風雪肆虐的呼嘯聲。積雪沒過了腳踝,每走一步都異常艱難。她拉緊頭巾,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記憶中幾個可能找到活計或者能賒欠點米糧的鋪子走去。
然而,在這樣的天氣裡,又是貧民窟,大多數鋪子都早早關門歇業。偶爾有一兩家還亮著燈,聽聞她的來意,不是不耐煩地揮手驅趕,便是直接關上店門。世態炎涼,在生存的壓力麵前,顯得尤為赤裸。
“老板娘,行行好,我女兒病得厲害,隻要一點米熬粥,一點柴火取暖,我給您做工,做什麼都行……”在一家雜貨鋪外,她幾乎是在哀求。
店裡的老板娘隔著門縫打量了她一眼,看著她雖然狼狽卻難掩清秀輪廓和良好儀態,眼中閃過一絲異樣,最終還是冷硬地拒絕:“沒有沒有!這天氣誰容易?快走吧,彆擋著門!”
希望一次次破滅,身體的熱量在急速流失,手腳早已凍得麻木。林婉蓉靠在一條暗巷冰冷的牆壁上,大口喘著氣,眼前陣陣發黑。難道……真的要走投無路了嗎?
就在這時,一陣馬蹄聲和車輪碾過積雪的聲音由遠及近。一輛裝飾頗為華麗的馬車,在幾名騎著高頭大馬、披著鬥篷的護衛簇擁下,緩緩駛過巷口。那馬車簾幕低垂,看不清裡麵的人,但能在這種天氣、這種地方出現的馬車,絕非尋常人家。
林婉蓉心中一動,一個大膽而危險的念頭冒了出來。她認得這馬車的徽記,似乎是……趙坤府上的?
仇恨與救女之心瞬間壓倒了一切!她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猛地從暗巷中衝了出去,張開雙臂,攔在了馬車前方!
“籲——!”車夫嚇了一跳,急忙勒住韁繩。馬匹人立而起,發出嘶鳴。
“什麼人?找死嗎!”護衛們立刻策馬上前,刀劍出鞘半寸,雪亮的寒光在風雪中格外刺眼。
林婉蓉撲通一聲跪倒在冰冷的雪地裡,摘下頭巾,仰起臉,任由雪花落在她蒼白卻依舊美麗的臉上,聲音淒厲而清晰:“民婦林氏,有莫隆將軍冤情上稟!求貴人明鑒,為我夫君伸冤!為我病重的女兒一條活路!”
她賭對了。馬車裡坐的,並非趙坤本人,而是趙坤的一位重要幕僚,姓孫,此刻正奉命去處理一件隱秘之事。孫幕僚聽到“莫隆”二字,眉頭一皺,掀開車簾一角,看到跪在雪地中那個雖然憔悴不堪、卻風骨猶存的女人,眼中閃過一絲驚訝和玩味。
莫隆的妻子……竟然淪落至此?還敢當街攔轎喊冤?
他揮了揮手,示意護衛收起兵刃,聲音透過風雪傳來,帶著一絲居高臨下的探究:“莫隆通敵叛國,證據確鑿,有何冤情?”
林婉蓉抬起頭,目光灼灼,毫不畏懼地迎上那審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證據乃是偽造!我夫君忠心為國,天地可鑒!趙坤構陷忠良,排除異己,才是真正的國之蛀蟲!”
孫幕僚眼睛眯了起來。這女人,有點意思。他自然知道莫隆案子的貓膩,但這女人如此決絕,或許……還有點利用價值?至少,可以用來試探一下某些人的反應,或者,作為將來必要時拿捏齊家或者其他還對莫隆抱有同情之心的人的籌碼。
“嗬,”他輕笑一聲,“空口無憑,如何取信?不過……看你母女可憐,倒是可以給你指條明路。”
林婉蓉心臟狂跳,緊緊盯著他。
孫幕僚慢條斯理地道:“你若能拿出些……趙大人‘構陷’的證據,哪怕隻是一點線索,或許,事情還有轉圜之機。否則,光天化日……哦,不,這大雪天的,胡言亂語,可是要罪加一等的。”
他這是在誘供,也是在威脅。
林婉蓉心中一片冰涼。她哪裡有什麼證據?但她知道,這是唯一的機會,哪怕是與虎謀皮!
“我……我需要時間!”她咬牙道。
孫幕僚似乎很滿意她的反應,放下車簾,淡淡的聲音飄出來:“那就好好想想吧。記住,機會,隻有一次。我們……還會再見麵的。”
馬車重新啟動,碾過積雪,緩緩離去,留下林婉蓉獨自跪在風雪中,渾身冰冷,心中卻燃起了一簇更加危險、也更加絕望的火焰。
她知道,自己可能踏入了一個更深的陷阱。但為了瑩瑩,為了夫君,她已彆無選擇。
風雪更大了,幾乎要將她單薄的身影徹底掩埋。她掙紮著從雪地裡爬起來,踉踉蹌蹌地朝著那個冰冷的“家”走去。背後的黑暗中,似乎有一雙看不見的眼睛,正滿意地注視著這一切。
雪夜下的滬上,暗影幢幢,殺機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