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會聖瑪利亞女中坐落在法租界的僻靜街區,紅磚尖頂的建築透著西洋的莊嚴。校園裡的銀杏樹已經開始泛黃,落葉鋪滿了石板路,踩上去沙沙作響。
開學第一天,瑩瑩穿著母親連夜改製的藍布衫——原是她的一件舊旗袍改的,雖不新,但漿洗得乾淨平整。頭發梳成兩條麻花辮,係著那根褪色的紅頭繩。她緊緊抱著那本《唐詩三百首》,跟在齊管家身後,腳步輕得像貓。
“瑩瑩小姐,”齊安在拱門前停下,低聲囑咐,“校長那邊少爺已經打點好了,您隻管安心讀書。放學時老奴會來接您。”
瑩瑩點點頭,手心卻沁出了汗。她抬頭看向那座三層教學樓,玻璃窗在晨光中閃閃發亮,穿著統一校服的女學生三兩兩地從身邊經過,說笑著,目光偶爾掃過她,帶著好奇或審視。
齊安將她領到教務處,一個戴著金絲眼鏡、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的中年女人接待了他們。這是教導主任,姓李。
“莫瑩瑩?”李主任翻開名冊,推了推眼鏡,“齊少爺打過招呼了。不過……”她打量了瑩瑩一眼,“學校有規定,學生必須穿校服。你的校服呢?”
瑩瑩的臉一下子紅了。齊安連忙上前:“李主任,校服的錢我們這就……”
“不是錢的問題。”李主任打斷他,“校服需要定做,最快也要半個月。這期間,她總不能穿著這身來上課吧?”語氣裡帶著不易察覺的輕蔑。
齊安還要說什麼,瑩瑩卻先開口了:“主任,我可以先穿自己的衣服,等校服做好了再換。不會耽誤學習的。”
她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平穩。李主任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終於點了點頭:“那好吧。你的班級在二樓乙班,班主任是陳先生。去吧。”
瑩瑩朝齊安微微頷首,轉身走上樓梯。她能感覺到背後那些目光——好奇的、探究的、甚至有些幸災樂禍的。但她挺直了脊背,一步一步,走得穩穩當當。
二樓乙班的教室裡已經坐滿了學生。二十幾個女孩,年齡從十歲到十四歲不等,清一色的白衣黑裙,隻有瑩瑩的藍布衫顯得格格不入。
班主任陳先生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麵容和善。他讓瑩瑩做自我介紹。
“我叫莫瑩瑩,今年十歲。”她站在講台前,聲音不大,但每個字都清晰,“以後請大家多多指教。”
教室裡一片安靜。有人竊竊私語:
“莫家?是那個被抓的莫隆家嗎?”
“聽說家產都抄沒了,怎麼還來上學?”
“看她穿的,還不如我家丫鬟……”
陳先生咳了一聲,教室才安靜下來。他給瑩瑩安排了一個靠窗的座位。
同桌是個圓臉女孩,見瑩瑩坐下,主動湊過來小聲說:“你彆理她們。我叫周小梅,我爹是開雜貨鋪的,她們也瞧不起我。”
瑩瑩朝她笑了笑:“謝謝你。”
第一節課是國文。陳先生講的是《論語》選段,瑩瑩聽得很認真。這些內容母親都教過她,有些甚至能背下來。當陳先生提問“有朋自遠方來”的意思時,教室裡沒人舉手。
“莫瑩瑩,你來回答。”陳先生點名。
瑩瑩站起來,略一思索,便流暢地回答:“這句話是說,有誌同道合的朋友從遠方來,是很快樂的事。孔子重視朋友間的切磋琢磨,認為這是修身進德的重要途徑。”
陳先生眼中閃過讚賞:“說得很好。請坐。”
教室裡響起稀稀拉拉的掌聲,更多的是不屑的撇嘴。坐在前排的一個高個子女生回頭瞪了瑩瑩一眼——她叫蘇曼麗,父親是滬上有名的銀行家,向來是班裡的焦點。
課間休息時,瑩瑩去走廊儘頭的洗手間。幾個女生圍在水池邊說話,見她進來,聲音突然大了起來。
“有些人啊,家都敗了,還裝什麼大小姐。”
“就是,連校服都穿不起,還好意思來上學。”
“聽說她爹是通敵叛國,這種人的女兒……”
瑩瑩擰開水龍頭,洗手,關水,轉身離開。整個過程,她沒有看那些人一眼,也沒有說一個字。
回到教室時,周小梅擔心地看著她:“你彆往心裡去。蘇曼麗那些人,就喜歡欺負新來的。”
“我沒事。”瑩瑩翻開書本,開始預習下一課。
她確實沒事。比起這三年來和母親在貧民窟裡遭受的白眼和冷遇,這些小姑娘的奚落實在不算什麼。她來這裡是讀書的,不是來交朋友的。
中午在學校食堂吃飯。瑩瑩拿出母親準備的飯盒——兩個粗麵饅頭,一碟鹹菜。周圍的學生吃的要麼是食堂的飯菜,要麼是從家裡帶來的精致便當。對比之下,她的午飯寒酸得刺眼。
“就吃這個啊?”蘇曼麗端著餐盤經過,故意提高音量,“要不要我分你點肉?我們家廚子做的紅燒肉,可比鹹菜好吃多了。”
幾個跟班女生哄笑起來。
瑩瑩抬起頭,平靜地看著蘇曼麗:“謝謝,不用了。我吃這些就夠了。”
她的眼神太過清澈坦然,反倒讓蘇曼麗有些無措,哼了一聲走開了。
周小梅湊過來,把自己的煎蛋分了一半給瑩瑩:“你吃我的。我娘每天都給我帶兩個蛋,我吃不完。”
“真的不用……”
“哎呀,你就彆客氣了。”周小梅直接把煎蛋夾到瑩瑩的飯盒裡,“咱們是同桌,要互相幫助嘛。”
瑩瑩看著那塊金黃的煎蛋,心裡湧起一股暖意。她朝周小梅笑笑,小聲說:“謝謝你。”
下午有體育課,內容是排球。瑩瑩從沒玩過這種洋人的運動,動作笨拙,好幾次沒接住球。
“笨死了!”蘇曼麗作為隊長,不耐煩地喊道,“你去那邊撿球,彆上場了。”
瑩瑩默默走到場邊,蹲下身去撿滾遠的排球。剛撿起球,忽然聽見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
她抬起頭,透過鐵絲網看向校門外。
一個少年騎著一匹棗紅馬,正從街那頭疾馳而來。他約莫十三四歲,穿著白襯衫、背帶褲,頭發梳得整齊,眉目間帶著這個年齡少有的沉穩。馬在校門口停下,少年利落地翻身下馬,把韁繩扔給門房,大步走了進來。
是齊嘯雲。
三年不見,他長高了許多,麵容褪去了孩童的稚氣,有了少年的輪廓。但那雙眼睛,瑩瑩一眼就認出來了——清澈,明亮,像秋日的天空。
齊嘯雲似乎感應到她的目光,轉過頭來。四目相對的瞬間,他愣了一下,隨即朝她走來。
“瑩瑩?”他在鐵絲網外停下,隔著網格看她,“真的是你。”
瑩瑩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嘯雲哥哥。”
她的聲音很輕,卻讓齊嘯雲的心猛地一跳。三年了,這個他曾經承諾要保護的小女孩,已經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雖然衣著樸素,臉色蒼白,但那雙眼睛依然清澈如昔,甚至多了幾分堅韌。
“你怎麼……”齊嘯雲看著她手裡的排球,又看看場上的情形,眉頭皺了起來,“她們讓你撿球?”
“我打得不好。”瑩瑩輕描淡寫地說。
齊嘯雲的臉色沉了下來。他繞過鐵絲網,直接走進操場。體育老師認識他——齊家的少爺,學校最大的捐助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