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二年,同一天,江南水鄉。
太湖畔的莫家村,炊煙在暮色中嫋嫋升起。這是個隻有幾十戶人家的小漁村,房子沿著湖岸錯落而建,多是白牆黛瓦的舊式民居,牆皮斑駁,瓦縫裡長著枯黃的草。
村東頭最破舊的那間屋子裡,一歲多的阿貝正坐在門檻上,手裡攥著一塊硬邦邦的玉米餅,小口小口地啃。她穿著打補丁的碎花棉襖,頭發稀疏發黃,但一雙眼睛又黑又亮,像浸在清水裡的黑葡萄。
“阿貝,進屋來,外頭冷。”屋裡傳來養母莫王氏的聲音,帶著濃濃的吳語口音。
阿貝沒動,隻是仰著小臉,望著湖麵上星星點點的漁火。那些火光在漸濃的夜色中搖曳,像散落的星星,又像……她夢裡常常看到的、某種模糊又溫暖的景象。
“這孩子,又發呆了。”莫王氏從屋裡走出來,手裡拿著件破棉襖,披在阿貝身上。她是個四十出頭的婦人,常年湖上風吹日曬,皮膚黝黑粗糙,但眉眼溫和,“看什麼呢?”
阿貝伸出小手指向湖麵:“燈……好多燈……”
“那是你爹和哥哥們打漁的船。”莫王氏在她身邊坐下,把她摟進懷裡,“天黑了,他們該回來了。”
阿貝偎在養母懷裡,眼睛依然盯著那些漁火。不知道為什麼,每當看到這些光點,她心裡就有種奇怪的感覺——既親切,又遙遠,像是……想起了什麼,又什麼都想不起來。
她低下頭,從懷裡摸出一樣東西——半塊溫潤的白玉,用紅繩穿著,掛在脖子上。這是她被養父母在碼頭撿到時,繈褓裡唯一的東西。莫老憨夫婦不識字,但看得出這是好東西,一直小心保管著,等阿貝會抓東西了,就給她戴上。
“阿貝的寶貝又拿出來看啦?”莫王氏笑著摸摸她的頭,“等你爹回來,讓他給你講講,這玉是哪裡來的。”
正說著,湖岸傳來腳步聲和人聲。莫老憨和兩個兒子回來了,肩上扛著漁網,手裡提著魚簍,渾身濕漉漉的,帶著湖水的腥氣。
“爹!大哥!二哥!”阿貝從門檻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跑過去。
莫老憨趕緊放下漁網,一把抱起小女兒,用胡子拉碴的臉蹭她:“阿貝想爹了沒?”
“想!”阿貝咯咯笑著躲閃。
大兒子莫大牛十六歲,長得虎背熊腰,他放下魚簍,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布包:“阿貝,看大哥給你帶了什麼?”
布包裡是幾塊麥芽糖,用油紙包著,已經有些化了。阿貝眼睛一亮,小手小心翼翼地去拿。
“慢點吃,彆噎著。”二兒子莫二牛十四歲,瘦高個,性格比大哥沉穩。他蹲下來,幫妹妹擦去嘴角的餅渣,“今天在家乖不乖?”
“乖。”阿貝含含糊糊地回答,糖塊在嘴裡化開,甜得她眯起眼睛。
一家人進了屋。屋子很小,進門就是堂屋兼廚房,擺著一張破舊的八仙桌和幾條長凳。角落裡壘著灶台,灶火正旺,鍋裡燉著魚湯,香氣彌漫。
莫王氏盛了魚湯,又端出一盆雜糧飯。飯桌上,莫老憨一邊喝酒,一邊說今天的收成:“今天運氣不好,就網了十幾斤鯽魚,還有兩條白鰱。明天得去深水區試試。”
“爹,我跟你去。”莫大牛扒拉著飯,“我力氣大,能劃船。”
“我也去。”莫二牛說,“我會看水紋,知道魚群在哪兒。”
莫老憨看看兩個兒子,又看看懷裡乖乖喝湯的阿貝,歎了口氣:“要是日子好過些,該送你們去念幾年書的。尤其是二牛,腦子靈光,不讀書可惜了。”
“念書有啥用?”莫大牛不以為然,“咱們漁民,會打漁就行了。”
“話不能這麼說。”莫王氏給丈夫添了酒,“村裡陳先生家的兒子,去年去省城念了洋學堂,聽說現在在洋行做事,一個月掙好幾十塊大洋呢。”
“那是人家命好。”莫老憨搖頭,“咱們這種人家,能吃飽穿暖就不錯了。”
阿貝安靜地聽著大人們說話,小手無意識地摸著胸前的玉佩。她聽不懂“洋學堂”“洋行”是什麼意思,但能感覺到養父語氣裡的遺憾和無奈。
吃完飯,莫王氏收拾碗筷,兩個兒子去修補漁網,莫老憨抱著阿貝坐在門檻上,看夜色中的太湖。
“爹,”阿貝忽然問,“我是從哪裡來的?”
這個問題她問過很多次了。每次莫老憨都告訴她:“你是爹在碼頭撿到的,是老天爺送給爹娘的寶貝。”
但今天,阿貝摸著玉佩,又問:“那這個呢?這個是從哪裡來的?”
莫老憨看著那半塊白玉,在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他想起兩年前的那個清晨——他去碼頭賣魚,在廢棄的貨堆後麵發現了一個繈褓。嬰兒凍得小臉發紫,卻不哭不鬨,隻是睜著黑亮的眼睛看他。繈褓裡除了這半塊玉,什麼都沒有。
他本想把孩子送到育嬰堂,但妻子看到嬰兒的眼神,說什麼也不肯:“這娃跟咱們有緣,你看她多乖,不哭不鬨的,肯定是好人家的孩子落了難。咱們養著吧,就當積德。”
這一養,就是兩年。
“這個啊,”莫老憨摸摸女兒的頭,“是阿貝的親生爹娘留給阿貝的。他們肯定是遇到了難處,才把阿貝托付給咱們。等阿貝長大了,說不定……他們就來接阿貝了。”
“接阿貝?”阿貝眨眨眼,“接阿貝去哪裡?”
“去阿貝原來的家啊。”莫老憨說著,心裡卻一陣酸楚。養了兩年,這孩子早就是他們的心頭肉了。真要有人來認,他們舍得嗎?
阿貝似懂非懂,把小腦袋靠在養父肩上:“阿貝不走。阿貝要跟爹娘、大哥二哥在一起。”
“好,不走。”莫老憨抱緊她,眼睛有些濕潤。
夜深了,阿貝被莫王氏抱去睡覺。她和養母睡裡屋的木板床,莫老憨和兩個兒子睡外屋的地鋪。
躺在床上,阿貝卻睡不著。她睜著眼睛,看月光從破窗欞透進來,在泥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腦子裡反複回響著養父的話——“等阿貝長大了,說不定他們就來接阿貝了。”
接阿貝去哪裡?阿貝原來的家,是什麼樣子?
她翻了個身,摸到枕邊的一個小布偶——那是莫王氏用碎布頭給她縫的,雖然粗糙,但阿貝很喜歡,每天晚上都要抱著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