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吧。”林氏放下針線,“明天還要早起。”
第二天清晨,天剛蒙蒙亮。
阿貝背著包袱,踏上了去鎮上的小路。包袱裡是她連夜趕工完成的《江畔漁舟》,還有幾件小繡品——一方手帕、一個荷包、一對枕套。這些都是她這些天起早貪黑做的,針腳細密,圖案精巧。
鎮上唯一的繡鋪“錦繡坊”剛開門,掌櫃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婦人,姓周,人稱周娘子。她見阿貝進來,臉上露出笑容:“阿貝來了?這次又帶了什麼好貨?”
“周嬸子早。”阿貝禮貌地問好,從包袱裡取出繡品,“您看看。”
周娘子接過繡繃,展開那幅《江畔漁舟》,眼睛頓時一亮:“好!好手藝!”
她仔細端詳著繡品,越看越驚歎:“這水波的繡法,用的是摻針吧?層次感真好。還有這漁舟上的燈火,用了金線?嘖嘖,你這丫頭,手藝越來越精了。”
阿貝謙虛地笑笑:“周嬸子過獎了。您看……這幅能給多少?”
周娘子沉吟片刻,伸出一隻手:“五塊銀元。”
阿貝的心跳快了一拍。五塊銀元!這夠給爹抓三副好藥了!
但她麵上不顯,隻是乖巧地點頭:“謝謝周嬸子。”
周娘子又看了看其他幾件小繡品,一並算了錢,最後總共給了七塊銀元。她把錢遞給阿貝時,忽然說:“阿貝,你這手藝,留在咱們這小鎮可惜了。”
阿貝抬起頭。
“我有個表姐,在滬上開繡莊。”周娘子壓低聲音,“前陣子她來信說,滬上如今時興蘇繡,尤其是咱們江南水鄉題材的,賣得可好了。你這手藝,去滬上肯定能闖出名堂。”
阿貝捏緊了手中的銀元。滬上……那個遙遠而繁華的大都市。
“我爹還在病中,”她輕聲說,“走不開。”
“也是。”周娘子歎口氣,“不過你可以先繡些精品,我托人帶去滬上試試行情。要是賣得好,價格可比在鎮上翻幾番。”
阿貝眼睛一亮:“真的?”
“我騙你做什麼?”周娘子笑道,“這樣,你回去再繡一幅大點的,題材還是江南水鄉,但構圖要更講究些。我下個月初有親戚去滬上,可以幫你帶過去。”
“好!”阿貝用力點頭,“我回去就繡。”
走出錦繡坊時,阿貝的腳步輕快了許多。七塊銀元沉甸甸地揣在懷裡,像是揣著希望。她先去藥鋪抓了藥,又去米鋪買了些細糧——爹生病需要營養,光喝粥可不行。
回去的路上,她經過碼頭。晨光中的碼頭已經熱鬨起來,漁船歸港,小販叫賣,搬運工扛著麻袋來來往往。江麵上霧氣未散,遠方的船影若隱若現。
阿貝站在岸邊,望著滔滔江水,忽然想起小時候爹常說的一句話:“咱們江南人,就像這江水,看著溫溫柔柔,其實最有韌性。多大的石頭擋在前麵,水都能繞著流過去。”
她握緊了懷裡的銀元和玉佩,眼中閃過一絲堅定。
滬上,齊公館的書房裡。
齊嘯雲坐在寬大的紅木書桌後,手中拿著一份文件,眉頭緊鎖。文件是關於一樁新近談妥的生意——齊家與一家英國洋行合作,進口一批紡織機械。這本是好事,但文件中的某些條款,讓他隱隱覺得不安。
“少爺,”老管家齊福端著茶進來,見他神色凝重,關切地問,“可是有什麼不妥?”
齊嘯雲放下文件,揉了揉眉心:“福伯,您看看這幾條。”
齊福接過文件,戴上老花鏡仔細看了看,臉色也凝重起來:“這……這違約責任未免太苛刻。若是交貨延期,咱們要賠三倍貨款?這不合常理。”
“我也覺得。”齊嘯雲站起身,走到窗前,“而且簽約地點指定在趙坤名下的飯店,見證人是他的副官……太巧合了。”
趙坤。這個名字讓書房裡的空氣都冷了幾分。
齊福沉默片刻,低聲說:“少爺,老爺昨天從南京來信,說趙坤最近在軍政界動作頻頻,似乎有意競選下一任滬上總商會的會長。咱們齊家作為商會元老,恐怕……”
“恐怕會成為他的眼中釘。”齊嘯雲接過話頭,聲音很沉。
他轉身走回書桌,從抽屜裡取出一份舊卷宗。那是他幾個月前托人暗中調閱的,關於當年莫隆案的記錄。卷宗已經泛黃,邊角磨損,但上麵記載的內容,他幾乎能背下來。
“福伯,”他忽然問,“您還記得莫家出事前,趙坤和我父親的關係嗎?”
齊福想了想:“記得。那時趙坤還隻是個副處長,經常來拜訪老爺,態度很是謙恭。莫家出事後不久,他就升了職,後來一路平步青雲。”
“太巧了。”齊嘯雲的手指敲擊著卷宗,“莫家倒台,他上位。如今他想當商會會長,齊家就成了絆腳石。”
他合上卷宗,眼中閃過銳利的光:“福伯,準備一下,明天我去拜訪幾位商界前輩。另外……給瑩瑩她們送些秋衣過去,天快冷了。”
“是,少爺。”齊福躬身退出。
書房裡重新安靜下來。齊嘯雲走到書架前,取下一本相冊。翻開,裡麵有一張泛黃的照片——是很多年前,莫家還在時,兩家人的合影。照片上,莫隆抱著兩個繈褓中的嬰兒,笑得開懷;林氏站在一旁,溫婉美麗;而他,那時候才六七歲,站在父母身邊,好奇地看著那兩個小嬰兒。
其中一個,是瑩瑩。另一個……
他的手指撫過照片上模糊的嬰兒麵孔。那個被抱走的孩子,如果還活著,現在也該十六歲了。會在哪裡?過著什麼樣的生活?
窗外,滬上的天空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雨。這座繁華都市的光鮮表麵下,暗流從未停止湧動。而命運的絲線,正悄然將散落四方的人們,重新編織到一起。
遠處的鐘樓敲響了十下。新的一天,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