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裡陷入沉默,隻有窗外的雨聲淅淅瀝瀝。
良久,阿貝站起身:“爹,娘,我去一趟滬上。”
“什麼?”莫氏大驚,“你去滬上做什麼?”
“周嬸子說,我的繡品在滬上能賣更好的價錢。”阿貝的聲音很平靜,卻透著決絕,“而且,我想去打聽打聽……這玉佩的來曆。”
她從懷裡掏出玉佩:“如果能找到親生父母,或許能借些錢渡過難關。就算借不到,我在滬上找份工做,掙的也比在鎮上多。”
“不行!”莫老憨激動起來,“滬上那麼遠,你一個姑娘家,人生地不熟的,太危險了!”
“爹,”阿貝握住父親的手,“留在家裡,咱們隻能等著被黃老虎逼死。去滬上,至少還有一線希望。”
她看著父親的眼睛:“您從小就教我,咱們江南人,看著柔弱,其實最有韌性。多大的困難,總能找到辦法。”
莫老憨看著女兒堅定的眼神,忽然想起十六年前,在碼頭撿到她的那個清晨。小小的嬰兒裹在繈褓裡,不哭不鬨,隻是睜著一雙清澈的眼睛看著他。那一刻,他就知道,這孩子不一般。
“你……想好了?”他的聲音有些顫抖。
“想好了。”阿貝點頭,“等這幅繡品完工,我就去滬上。周嬸子說她有親戚下個月初去滬上,可以帶我一起。”
莫氏淚如雨下,卻也知道女兒說的是實情。留下來,隻有死路一條。去滬上,雖然前路未卜,但至少還有轉機。
“娘,彆哭。”阿貝替母親擦去眼淚,“我一定會掙到錢,治好爹的病,保住咱們的家。”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天地間一片蒼茫。但阿貝的心中,卻燃起了一簇火苗——微弱,卻頑強。
滬上,齊公館的晚宴正在進行。
水晶吊燈的光芒照亮整個宴會廳,長桌上鋪著雪白的桌布,銀質餐具熠熠生輝。賓客們衣香鬢影,談笑風生,侍者端著托盤在人群中穿梭。
齊嘯雲站在父親齊天城身邊,與幾位商界前輩寒暄。他今天穿著一身深灰色西裝,身姿挺拔,舉止得體,儼然已是能獨當一麵的少東家。
“嘯雲真是越來越有乃父之風了。”一個留著八字胡的中年人笑道,“齊兄,你好福氣啊。”
齊天城笑容滿麵:“王老板過獎了。犬子年輕,還要各位前輩多多提點。”
正說著,宴會廳門口一陣騷動。眾人轉頭望去,隻見一個身穿軍裝、肩章閃亮的中年男子走了進來,身後跟著兩名副官。他約莫五十歲年紀,國字臉,濃眉,眼神銳利如鷹。
正是趙坤。
宴會廳裡的氣氛微妙地變了。有些人熱情地迎上去,有些人則裝作沒看見,繼續原來的談話。
齊嘯雲注意到,父親臉上的笑容淡了些,但很快又恢複了常態。
“趙將軍,大駕光臨,有失遠迎。”齊天城迎上前,拱手道。
“齊老板客氣了。”趙坤聲音洪亮,握了握齊天城的手,“聽說府上晚宴,趙某不請自來,還望見諒。”
“哪裡哪裡,將軍能來,是齊某的榮幸。”
兩人客套著,表麵上一團和氣,但齊嘯雲卻從他們交握的手上,看出了暗中的較勁——握得太久,太用力。
“這位就是令郎吧?”趙坤的目光轉向齊嘯雲,上下打量,“果然一表人才。聽說最近在打理齊家的生意,做得有聲有色?”
“將軍過獎。”齊嘯雲不卑不亢地行禮,“晚輩還在學習。”
趙坤點點頭,忽然話鋒一轉:“聽說齊家最近在和英國人談一筆大生意?年輕人有魄力是好事,不過……滬上的水很深,有些船,不是那麼好開的。”
這話裡的威脅意味,已經不加掩飾。
齊天城的臉色微沉,但還是維持著笑容:“將軍提醒的是。齊某做生意這麼多年,彆的本事沒有,掌舵的本事還是有的。”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鋒,雖然都笑著,卻已火花四濺。
“那就好。”趙坤拍拍齊天城的肩膀,力道不輕,“齊老板是聰明人,應該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有些舊賬,翻出來對誰都沒好處,你說是不是?”
齊天城眼神一凜:“將軍這話,齊某聽不明白。”
“聽不明白最好。”趙坤笑了笑,轉身走向其他賓客,“祝你晚宴愉快。”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齊嘯雲低聲問父親:“他這是警告?”
“不止是警告。”齊天城的聲音很沉,“是最後通牒。他察覺我們在查莫家的事了。”
宴會繼續進行,歌舞升平,但齊家父子的心頭,都蒙上了一層陰影。
晚宴結束後,齊嘯雲送走最後一批客人,回到書房。夜已深,公館裡安靜下來。
他站在窗前,望著夜色中的滬上。這座城市燈火璀璨,像一顆巨大的寶石,散發著誘人的光芒。但在這光芒之下,有多少暗流湧動,有多少陰謀在醞釀?
桌上放著那份英國洋行的合同。他拿起來,又放下。趙坤的話在耳邊回響:“有些舊賬,翻出來對誰都沒好處。”
但有些賬,不能不翻。
他想起瑩瑩堅定地說“我們不怕”時的眼神,想起莫家那對失散的雙胞胎,想起莫隆叔叔當年對他的疼愛。
窗外,忽然下起了雨。雨點敲打著玻璃,模糊了城市的燈火。
齊嘯雲深吸一口氣,拿起電話:“福伯,明天一早,安排車,我要去南京。”
“少爺,這個節骨眼上去南京?”
“對。”他的聲音斬釘截鐵,“去找那個王守義。趙坤越是不想我們查,我們就越要查到底。”
掛斷電話,他走到書櫃前,取出一個精致的木盒。打開,裡麵是兩封泛黃的信——是莫隆入獄前托人秘密帶出來的,一封給齊天城,一封給林氏。
給齊天城的信裡隻有一句話:“護我妻女,真相終將大白。”
齊嘯雲的手指撫過那些已經模糊的字跡。十六年了,這筆賬,該清了。
雨越下越大,整座城市籠罩在雨幕之中。但有些人的腳步,不會因為風雨而停歇。相反,風雨越大,前行的決心就越堅定。
遠在江南的阿貝,終於繡完了《秋江夜雨圖》的最後一針。她看著繡品上朦朧的雨霧、溫暖的燈光,輕聲說:“滬上,我來了。”
命運的齒輪,在這一刻,開始加速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