抉擇如同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落下時反而帶來一種奇異的平靜。韓東哲沒有太多時間猶豫。他選擇了《信號塔》。理由簡單到近乎殘酷——它的旋律骨架更完整,更具“流行相”,在有限的時間和資源下,經過精心打磨,更有可能呈現出“接近成品”的幻覺。至於《urbanfreency》,它更像他個人情緒的粗糙切片,承載著更多實驗性的野心,但此刻,那些野心必須為“求生”讓路。
未來兩周,他把自己變成了一個高速運轉、精密計算卻又瀕臨崩潰的機器。創作室的四麵牆壁見證了他所有歇斯底裡的專注和無聲崩潰的瞬間。
《信號塔》的工程文件被拆分、重組、再拆分。每一個音符,每一段波形,都經曆了顯微鏡般的審視和近乎偏執的修改。鼓點的瞬態要更淩厲,但又不能掩蓋貝斯線的funk律動。合成器arp的速率和音色微調了不下五十次,隻為找到那個既能製造緊張感、又不顯得嘈雜聒噪的臨界點。環境采樣不再是隨意鋪陳的背景,他像考古學家一樣,反複聆聽樸誌勳給的那些采樣,挑選出最符合“信號塔”、“都市霧靄”、“電子乾擾”意象的片段,進行降噪、變速、反轉、疊加,將它們編織進音樂的肌理,成為情緒的一部分,而非裝飾。
他對著話筒,反複吟唱、錄製、推翻、重來。喉嚨的舊傷在持續的高強度使用下,像一顆埋藏深處的定時炸彈,時刻提醒他自身的脆弱。他嚴格控製練習時間,每次錄音前做足熱身,錄音間隙立刻服用【潤喉舒緩劑】又兌換了一份,積分隻剩下可憐的45點),強迫聲帶休息。技巧的提升緩慢而痛苦,但他對這首歌的理解卻在加深。他不再僅僅是把旋律“唱”出來,而是試圖用聲音去“描繪”——主歌的冷靜敘述需要平穩的氣息和略帶疏離感的音色;預副歌的焦慮堆積需要加快的語速和微微緊繃的聲線;副歌的克製爆發則要求穩定的氣息支撐下,那種從胸腔深處擠壓出來的、帶著沙啞顆粒感的力度;橋段的懸浮與內爆,他嘗試用近乎氣聲的吟唱,配合後期大幅度的混響和延遲,製造意識流般的迷幻效果。
他幾乎不眠不休。困極了就在椅子上打個盹,醒來灌一口冰咖啡,繼續對著屏幕。食物是便利店買來的三明治和飯團,冰冷地咽下去,隻為維持基本的能量。房間裡堆積的廢紙團和空飲料罐越來越多,空氣渾濁。他眼裡布滿血絲,臉色蒼白得像久不見陽光的吸血鬼,隻有盯著屏幕時,那雙眼睛才亮得嚇人,燃燒著一種近乎病態的執拗。
與此同時,新風格的探索也像背景噪音一樣,持續在他腦海的某個角落低鳴。他抽空或者說,在逃避《信號塔》修改瓶頸時)會打開一個新的工程文件,嘗試構建一個更簡潔、更有節奏感的idtepo骨架。他反複聆聽《謊言》的片段僅憑記憶和感受,不敢也不能直接調用係統資料),分析它的節奏型、鼓點音色、貝斯走向,試圖抓住那種年輕、不羈、又帶點都市酷感的精髓。但他寫的旋律總是帶著《信號塔》或《urbanfreency》的影子,要麼過於陰鬱,要麼不夠“潮”。歌詞也磕磕絆絆,寫不出那種舉重若輕的囂張或自嘲。他意識到,模仿一種“態度”,比模仿一種“技法”更難。他缺少那種融入骨血的、屬於真正“偶像”或“黑泡歌手”的張揚和底氣。
這讓他更加焦慮。時間在飛速流逝,錄音棚的日期一天天逼近,而新風格的探索卻像在迷霧中打轉,毫無進展。
就在他感覺自己快要被這兩股壓力撕碎時,一個意外或者說,早已埋下伏筆)的“插曲”發生了。
那天深夜,或者說淩晨,他正在反複調整《信號塔》橋段人聲與背景噪音的混合比例,試圖讓那種“懸停”與“內爆”的感覺更加極致。長時間的專注和極度的疲憊讓他的精神處於一種亢奮又恍惚的狀態。電腦屏幕的光刺得他眼睛發疼,耳機裡重複播放的段落開始失去意義,變成一堆混亂的聲波。
就在他準備再次按下停止鍵時,一陣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旋律碎片,毫無征兆地撞入了他的腦海。
不是他正在修改的任何段落。甚至不是他近期構思過的任何旋律。
那是一段……異常優美、深情、卻又帶著某種無法言喻的痛楚的旋律線條。隻有短短幾個小節,像夜空中最明亮的那顆星,驟然閃現,瞬間照亮了意識的荒原。
《眼,鼻,嘴》。
不,不是完整的旋律。甚至不是主歌或副歌的任何一段。隻是一個核心的、極具感染力的“動機”,一個情緒的“核”。是那種將戀人麵部細節化為刻骨銘心的思念、將離彆之痛融入血液骨髓的……“濃度”。
它出現得如此突兀,如此強烈,以至於韓東哲瞬間僵住,手指懸在鼠標上方,呼吸都停滯了。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他立刻意識到,這不是靈感迸發。這是係統【作品庫】裡那首歌的“印記”,在他精神極度透支、防禦最薄弱的瞬間,如同深水下的潛流,衝破了他的意識屏障,泄露了出來。
隻有短短幾秒。那旋律碎片就像受驚的魚,一閃而過,消失在腦海的黑暗深處。
但它留下的“感覺”卻無比真實,無比強烈。那種深情,那種痛苦,那種精致到每一處細節的悲傷美感,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韓東哲疲憊不堪的心上。
他猛地摘下耳機,靠在椅背上,大口喘著氣。心臟狂跳,額頭上滲出冷汗。
不是故意的。他絕對沒有主動去“調用”或“複製”。但泄露就是泄露。哪怕隻是一個碎片,一個感覺。
係統會判定為違規嗎?會啟動懲罰機製嗎?他緊張地集中精神,查看係統光幕。
沒有警告。沒有提示。光幕平靜如常,任務倒計時依舊在跳動。
或許……因為這隻是被動接收的一閃而過的“感覺”,並非主動的、有意識的“複製”行為?又或者,係統對“靈感溢出”有一定的容錯範圍?
他不知道。但一股寒意從脊椎升起。他太依賴係統了,也太低估了那些經典作品蘊含的、足以影響心神的強大力量。它們不是冰冷的數據庫條目,是濃縮了極致情感與藝術能量的結晶。僅僅是“感受”其邊緣,就足以對他產生衝擊。
更重要的是,這段突如其來的“泄露”,像一麵無比清晰的鏡子,瞬間映照出他自己正在打磨的《信號塔》的……“蒼白”。
《信號塔》有精巧的結構,有時尚的電子音色,有流暢的旋律,有深刻的主題。但它缺乏那種直擊靈魂的、血肉相連的情感“濃度”。它的“冷感”和“疏離”,是設計出來的風格,是思考後的選擇,而非從生命深處流淌出的、無法抑製的灼熱或冰寒。
《眼,鼻,嘴》的碎片讓他明白,真正的“好歌”,技術、結構、風格都是載體,最終打動人的,是那份掏心掏肺的“真”。
而他的“真”是什麼?是穿越者的惶惑?是練習生的壓力?是對另一個世界遺產的隱秘渴望?還是在這個夾縫中掙紮求生的、混合了不甘、迷茫和微弱野心的複雜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