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嬤嬤離去後,庭院內的空氣並未鬆弛,反而因她那句意蘊不明的“考校些彆的”而更加凝滯。秀女們麵麵相覷,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不安與揣測。
很快,兩名小太監抬來一麵巨大的屏風,上麵以工筆細描著繁複的宮廷禮儀圖示——叩拜、起身、行走、奉茶……動作分解,一絲不苟。
另一位麵容嚴肅的女官上前,手持戒尺,聲音冷硬:“奴婢姓孫,負責教導各位小主儀態。現在,請各位小主看清屏風所示,模仿練習。奴婢會從旁糾正。”
“先是站姿。肩平,背直,頷首微收,目光垂視下方三尺之地。氣息勻長,不可急促……”
秀女們紛紛依言調整姿態。一時間,環佩輕響,裙裾窸窣。
林楚楚顯然在家中受過嚴格訓練,姿態擺得極標準,下頜微揚,帶著幾分自得。她斜睨了一眼身旁略顯僵硬的趙婉如,輕嗤一聲。
孫女官目光如炬,手中戒尺“啪”地一聲輕敲在一位秀女微微聳起的肩上:“放鬆!繃得如臨大敵,是去麵聖還是去受刑?”
那秀女嚇得一哆嗦,臉瞬間紅了。
戒尺又點向另一位秀女的腰側:“塌腰含胸,成何體統!”
沈清辭依著圖示和指令,調整呼吸,放鬆肩頸。她常年因病靜養,甚少外出,反倒養成了沉靜的氣度,這般垂首斂目的姿態做來,竟自然而然,透著一股子沉靜如水的氣質,在這群或緊張、或刻意、或笨拙的少女中,顯得格外不同。
孫女官銳利的目光掃過她,並未停留,似乎挑不出錯處。
接著是行走。要求步幅均勻,裙擺不動,上身穩如浮雲,頭上的步搖珠釵不能發出雜亂聲響。
這就難倒了不少人。不是步子太大顯得匆忙,就是太小顯得忸怩。一位秀女頭上的金蝶簪子隨著步伐叮當亂響,立刻被孫女官責令取下。
林楚楚走得搖曳生姿,刻意放緩放穩步伐,力求步步生蓮,卻失之自然,顯得有些做作。
輪到沈清辭時,她屏息凝神,目視前方三尺地麵,一步步邁出。她今日穿戴素淨,並無繁瑣首飾,反倒省了麻煩。步伐不快不慢,裙裾僅微波紋,上身穩當,透著一股不符合年齡的沉穩。
孫女官看著,幾不可察地點了下頭。
半日枯燥練習下來,眾秀女已是腰酸背痛,香汗微沁,卻無一人敢抱怨。
午後,略作休息,用了些簡單的茶點,另一位教授宮規的嬤嬤來了。這位嬤嬤姓錢,說話慢條斯理,眼神卻精明得很,將宮中等級、稱謂、禁忌、賞罰條例一一道來,條分縷析,繁瑣至極。
“……宮中主子,首要便是太後娘娘、皇上、皇後娘娘。見了麵該如何行禮、如何回話,一絲都錯不得。”
“各宮主位娘娘、妃、嬪、貴人、才人、答應……位份不同,禮數也不同,切莫混淆。”
“哪些地方能去,哪些地方去不得;什麼話能說,什麼話是禁忌;何時該抬頭,何時必須垂眼……這些都關乎性命,都給老奴牢牢刻在腦子裡!”
錢嬤嬤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冰冷的壓力,將宮廷森嚴的等級與無處不在的規矩,如同無形枷鎖,套在每個秀女的心上。
沈清辭聽得極其認真。她知道,這些枯燥的條規,日後或許就是保命的籌碼。她記憶力本就不錯,加之有心,幾乎將錢嬤嬤每句話都印入腦中。
期間,有小太監送來冰鎮的酸梅湯給各位秀女解渴。林楚楚自然而然地先接了一盞,抿了一口,便蹙起秀眉:“這酸梅湯冰碴子都化了,忒不入口,換一盞來。”
那小太監諾諾應了。
輪到沈清辭時,她雙手接過,輕聲道謝,然後才安靜飲用。姿態標準,無可指摘。
錢嬤嬤看在眼裡,渾濁的老眼眯了眯。
一日訓練終於結束,秀女們被引至臨時的居所——儲秀宮的東西配殿居住。兩人一間,條件算不得多好,但也整潔。
無巧不巧,沈清辭竟與那位膽怯的周秀女分到了一間屋。周秀女名喚周婉娘,父親是外地一名五品知州,見到沈清辭,又是感激又是局促:“沈、沈姐姐,今日多謝你……”
“周妹妹不必客氣,舉手之勞。”沈清辭微微一笑,開始整理自己那張靠窗的床鋪。雲苓手腳麻利地幫著收拾。
另一邊,林楚楚自然是與趙婉如分到了一間上房。
晚膳是統一送來的份例菜,四菜一湯,味道尋常。周婉娘沒什麼胃口,沈清辭卻安靜地用了大半。她深知在這地方,保持體力至關重要。
夜深人靜,儲秀宮漸漸安靜下來,隻有巡夜太監單調的梆子聲偶爾傳來。
周婉娘早已疲憊睡去。沈清辭卻毫無睡意,借著窗外透入的微弱月光,悄無聲息地坐起身,指尖在膝上輕輕比劃,複習著白日所學的禮儀動作和宮規條款。
忽然,窗外極遠處,隱約傳來一陣極輕微的、壓抑的咳嗽聲,斷斷續續,似乎痛苦難當。
沈清辭動作一頓,凝神細聽。那咳嗽聲沉悶而深,帶著痰鳴之音,顯是宿疾,且病在肺腑,夜深寒氣加重便難以抑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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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深宮內苑,是誰在忍受這般病痛?
她下意識地在心中默念:“咳聲重濁,痰黏難出,遇寒則甚……當用蘇子、白芥子、萊菔子以降氣化痰,佐以麻黃、杏仁宣肺平喘,若兼氣虛……”
想到此處,她猛地停住,自嘲地彎了彎嘴角。自身難保,竟還有心思想這些。
正要躺下,房門卻被極輕地叩響了。
這麼晚了,會是誰?
雲苓也驚醒了,緊張地看向門口。沈清辭對她搖搖頭,披衣下床,走到門邊,壓低聲音:“何人?”
門外是一個壓低的女聲:“沈小主,奴婢是柳嬤嬤身邊的宮女。嬤嬤請小主過去一趟,有事吩咐。”
柳嬤嬤?
沈清辭心中一凜。白日裡那短暫的目光交彙再次浮現在腦海。她深夜相召,所為何事?是因為白日的解圍,還是……那枚玉佩?
“請稍候,我這就來。”沈清辭定了定神,迅速穿好外衣,低聲囑咐雲苓,“留在屋裡,若有人問起,便說我起夜。”
她輕輕拉開房門,門外站著一個麵容平凡、眼神卻沉靜的小宮女,提著一盞小小的羊角燈。
“小主請隨奴婢來,腳步請輕些。”小宮女低聲道,轉身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