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三刻，西苑外圍。
原本的園林景致已不複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臨時搭建的木柵、沙袋工事，以及穿梭其間、麵色凝重的禁軍與工部匠人。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硫磺味、草藥焚燒的苦澀，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令人作嘔的腐敗氣息。
太液池的方向，已被翻騰湧動的五彩毒瘴完全籠罩，瘴氣柱在夜色中扭曲升騰，高達十餘丈，內裡隱約可見猩紅或幽藍的電弧閃爍。地麵每隔一段時間便傳來沉悶的震動，伴隨著地底深處傳來的、仿佛巨石摩擦般的恐怖聲響。
“鎮元鎖靈陣”的三十六處主要陣基已經全部就位，由吳謹之親自督造的七十二麵陣旗，按照周天星辰方位插在西苑外圍關鍵節點。此刻，所有陣旗無風自動，獵獵作響，旗麵上用朱砂混合了多種珍稀礦物粉末、妖獸血液繪製的符文，正散發出柔和的淡金色光暈。這些光暈彼此勾連，形成一道巨大的、半透明的淡金色光罩，如同倒扣的巨碗，將整個西苑核心區域——尤其是太液池和地裂口——勉強籠罩在內。
光罩之外，黑氣與溢散的毒瘴如同活物般不斷衝擊，與淡金光罩接觸時發出“滋滋”的腐蝕聲響，激起陣陣漣漪。光罩明顯在向內緩慢收縮，光芒也忽明忽暗，顯然承受著巨大壓力。
吳謹之灰白的頭發散亂，官袍上沾滿了泥土和不知名的汙漬，正站在一處較高的土坡上，手持一麵主陣旗，嘶啞著嗓子指揮：
“丙三方位，靈力輸出加大三成！快！”
“戊七陣旗有裂痕，備用旗立刻頂上！”
“注意地脈波動，下一次震蕩要來了，所有人穩住陣腳！”
他聲音已經沙啞得幾乎破音，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陣盤上幾處劇烈閃爍的光點。陣法的負荷遠超預期，維持起來異常艱難，每一刻都在消耗海量的靈石和布陣者的心神。
就在這時，外圍警戒的士兵傳來一陣壓低卻清晰的騷動：
“陛下！陛下駕到！”
隻見一隊精銳禁軍手持火把開道，蕭景琰一身便於行動的玄色窄袖常服，外罩輕甲，腰佩長劍，在淩雲及一眾貼身侍衛的簇擁下，大步穿過層層工事，徑直來到吳謹之所在的指揮土坡下。他麵色沉靜，不見慌亂，但眉宇間凝聚的沉重威壓，讓周圍忙碌的官員工匠都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
吳謹之連忙要下坡行禮，被蕭景琰抬手製止：
“吳卿免禮，陣法情況如何？”
吳謹之也顧不上虛禮，指著前方光罩和翻騰的毒瘴，急聲道：“陛下，陣法隻能暫時延緩黑氣毒瘴擴散的速度，無法根治，更無法壓製地裂深處能量的反撲。岩雪姑娘的氣息……老臣已經徹底感應不到了。地脈節點的裂痕正在加速擴大，按此趨勢，最多兩個時辰，‘鎮元鎖靈陣’必破！屆時毒瘴黑氣將席卷西苑，並向內城蔓延！”
蕭景琰目光掃過那搖搖欲墜的光罩，以及光罩內越發狂暴的異象，沉聲問：“可有其他阻遏之法？哪怕隻是爭取更多時間。”
吳謹之麵露難色，撚著胡須的手微微發抖：“除非……除非能立刻修複瓊華島節點核心的裂痕，或者至少以強力重新‘堵住’能量狂湧的缺口。但前者需要岩雪姑娘那樣的‘守印人’持‘山河鏡’深入核心，後者……”他頓了頓，咬牙道，“後者或許可以嘗試以大量精純的靈力或帶有鎮封特性的寶物，強行投入地裂缺口，暫時‘封堵’。但此舉凶險萬分，投入之物很可能被狂暴能量瞬間摧毀，且需要有人能接近地裂邊緣施為……那裡如今已是絕地！”
蕭景琰沉默片刻，目光投向光罩內那片翻騰的毒瘴中心，仿佛能穿透重重阻礙，看到那個生死未卜的雪岩族女子。他緩緩開口：“也就是說，關鍵在於‘時間’和‘封堵’。”
他轉向淩雲：“皇後在何處？”
淩雲：“回陛下，皇後娘娘在東北角設立的醫帳內，正指揮太醫和民間征召的郎中，熬製避瘴解毒湯藥，並救治之前吸入毒氣暈厥的工匠兵士。”
“帶朕過去。”
醫帳區域燈火通明，數十口大鍋冒著滾滾熱氣，濃烈的藥味幾乎壓過了空氣中的腐敗氣息。
沈清辭同樣換去了宮裝，穿著一身素淨的青色布裙，袖口挽起，發髻簡單綰起，額上帶著細密的汗珠。她正俯身在一個昏迷的年輕士兵身前，快速施針，手指穩定而精準。
“清辭。”蕭景琰的聲音在帳外響起。
沈清辭手中最後一針落下，這才直起身，用布巾擦了擦手，快步走出醫帳。看到蕭景琰親至，她眼中閃過一絲憂色，但很快被堅毅取代。
“陛下，您怎麼來了？此處危險。”
“朕來看看。”蕭景琰握住她微涼的手，目光掃過忙碌的醫帳，“情況如何？”
沈清辭語速很快，條理清晰：“已按《楚門醫案》中記載的‘地毒瘴癘篇’，結合太醫院幾位老供奉的經驗，配出三種湯藥。一種內服固本培元，抵禦毒氣侵蝕心肺；一種外用清洗眼口鼻及皮膚沾染的毒瘴；最後一種藥性猛烈，專為可能出現的深度昏迷、脈搏沉滯者備下，但須慎用。目前救治了十七人，暫無死者，但後續若毒瘴濃度繼續升高，或出現新型毒性，情況難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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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頓了頓，聲音低了一些，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岩雪姑娘……臣妾感應不到她的生機了。但‘山河鏡’與她血脈相連，鏡未徹底碎，或許……尚有一線渺茫之機。隻是我們根本無法接近地裂。”
蕭景琰握緊她的手：“朕明白。吳謹之說，陣法最多再撐兩個時辰。我們需要時間，也需要辦法暫時堵住地裂的能量噴湧。”
沈清辭敏銳地捕捉到關鍵：“暫時封堵？需要何物？”
“精純靈力，或鎮封類寶物。”蕭景琰道，“宮內秘庫中，可還有此類珍藏？”
沈清辭凝眉思索，快速回憶：“秘庫中確有前朝留下的幾件據說是‘鎮國’‘封靈’的法器，但年深日久，靈力殘存多少未知，且未必適用地脈能量。不過……”她眼神忽然一亮，“陛下可還記得，祖父……楚懷遠公當年，曾受先帝密托，督造過一批特殊的‘鎮龍釘’？”
蕭景琰一怔：“鎮龍釘？朕似乎在內庫檔案中見過此名目，但標注已全部損毀遺失。”
“並非遺失。”沈清辭壓低聲音，“楚家當年突遭大難，許多秘藏或被劫掠，或被迫轉移隱藏。臣妾幼時曾偶然聽祖父與父親密談，提及‘鎮龍釘’並非尋常法器，而是以天外隕鐵之精、混合了數種已近乎絕跡的靈礦，由當時最頂尖的方士與工匠，借助一處小型地火脈，耗費十年才煉製出九根。其本意是用於鎮壓某些極其凶險的‘地竅’或‘靈脈暴走’。煉製完成後，一直秘密封存於楚家老宅地下密室。楚家出事前，祖父似乎預感到了什麼，曾悄悄轉移了一批最重要的東西，其中很可能就包括‘鎮龍釘’！”
蕭景琰眼中精光一閃：“楚家老宅……如今早已荒廢，且被多次搜查過。”
“明麵上的宅院確實如此。”沈清辭道，“但楚家傳承數代，狡兔三窟。臣妾記得，老宅後花園假山之下，有一條極為隱秘的密道，通往附近另一處不起眼的民宅地窖。那是祖父早年為了收藏一些見不得光的珍本醫書和藥材所設，連父親都未必完全清楚。‘鎮龍釘’若被轉移，藏於彼處的可能性最大！”
“具體位置你可還記得？”蕭景琰急問。
沈清辭重重點頭：“大致方位記得。隻是時隔多年，那一片街巷多有變化，需要親自去找，且可能需要破解一些祖父設下的機關。”
蕭景琰當機立斷：“淩雲！”
“末將在！”
“你親自挑選二十名最精乾、擅於探查破解機關的影衛，即刻護送皇後，前往楚家老宅舊址，尋找可能藏匿的‘鎮龍釘’！務必隱秘，速去速回！若真能找到，或許是我們爭取時間的關鍵！”
“陛下，這……”沈清辭沒想到蕭景琰會讓自己親自去。
“清辭，唯有你最了解楚家舊事和可能的機關。此事關係京城百萬生靈，非你不可。”蕭景琰看著她，語氣斬釘截鐵，“朕會在這裡坐鎮，儘量為你們爭取時間。記住，安全第一，若事不可為，立刻撤回！”
沈清辭看著丈夫眼中深沉的信任與決絕，不再猶豫，用力點頭：“臣妾領旨！必儘全力！”
她迅速解下腰間一個繡著藥草紋樣的錦囊，塞進蕭景琰手中：“這裡麵是臣妾特製的清心避瘴香丸和幾包急救藥粉，陛下隨身帶著。此地凶險，萬望珍重！”
蕭景琰握緊錦囊，看著她與淩雲等人迅速消失在夜色中，轉身，麵向那愈發狂暴的毒瘴黑氣，對吳謹之及周圍所有人沉聲道：
“傳朕令：工部繼續加固外圍工事，準備火油、石灰等物，若陣法破裂，以火牆、灰障暫阻毒氣！禁軍各隊，檢查弓弩箭矢，備好浸過藥水的布巾掩住口鼻！太醫署所有人，不得退縮，全力救治傷患！”
“朕，與爾等，共守此線！”
帝王的聲音在混亂的夜色中清晰傳出，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原本有些惶然的人群，漸漸鎮定下來，各司其職，緊張卻有序地繼續忙碌。淡金色的光罩，在無數目光的注視下，依然頑強地閃爍著，抵擋著內部越來越可怕的衝擊。
同一片星空下，南海望海港卻籠罩在另一種不安的靜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