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孝孺心頭一震。
他明白,若繼續如此對答,自己將徹底被這位三皇孫壓製。
並非言辭不敵。
而是——
無論他是否承認,現實確實如此。
大明科舉以《四書五經》為綱,可這些典籍所載,終究是宏大敘事。
講的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根本理念,關乎人格與道德的塑造。
至於具體施政條目,則全賴後世大儒詮釋,借隻言片語推演萬般事例。
可其中並無詳儘操作之法。
大明官吏,哪一個不是靠研讀雜書,或在任上摸爬滾打,才積累出實務經驗?
如今他已被逼入死角。
若再糾纏細枝末節,一一辯駁,恐怕終將淪為笑談。
牙關緊咬,方孝孺意識到,不可再落入對方節奏。
本想設局誘其失言,卻反被步步緊逼,深陷泥沼。
如何破局?
每進一步,皆被朱允通用實例封死退路。
可儒學真正的力量,並不在瑣碎規則,而在無形框架之中。
它是浸透民間的精神秩序,是維係人心的隱形繩墨。
忽然靈光一閃。
框架!秩序!
方孝孺目光陡然清明,已然知曉應對之策。
他麵容一整,肅然開口:
“自漢武帝獨尊儒術後,儒學便成一統天下之學。其廣如蒼穹,厚如大地,深如滄海。”
“可納百川之流,容諸子之說。”
“曆數曆代王朝,即便漢代標榜獨尊儒術,律法依然並行不悖。兵家謀略、醫家濟世、墨家技藝、農家耕作、乃至陰陽五行之論,皆被吸納於儒門之內。”
“儒非一家之私,亦非排他之教。”
“經千載錘煉,早已成為國之顯學,當兼收並蓄,涵養萬物。”
“孔子有言:‘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取其精華,棄其糟粕。”
“此乃儒之胸懷,此乃儒之氣象。”
“直至今日。”
“《四書五經》之義理,已滲入大明血脈。忠孝傳家,敬長尊賢,無處非儒。”
“三皇孫所執者,不過是末端細節,未免窄化了儒學格局。”
話音落下。
方孝孺嘴角微揚,浮現一抹沉靜笑意。
身旁眾文官紛紛動容。
練子寧擊掌而歎:
“好!”
“希直兄此論,直指根本,廓清迷霧!”
“能包容萬象者,方為真儒!”
在群臣環繞之中,孔訥心情暢快,眉宇間洋溢著難以掩飾的喜悅,仿佛整個人的境界也隨之升華,不禁縱聲而笑。
“久聞希直兄深得宋濂夫子真傳,今日一席話,字字珠璣,猶如晨鐘暮鼓,令我茅塞頓開,真正體悟到儒道之精髓。”
就連一直靜坐不語的劉三吾,此刻也微眯雙眼,嘴角輕揚。
“見落葉而知秋至,觀斑紋而識虎形。希直方才所論,已超脫陳規,立於高處,眼望山河,心納萬象。胸襟豁達,見解深遠。”
“可喜可賀,你已更進一步!”
劉三吾此言一出,方孝孺心頭一震,欣喜難抑。
須知,劉三吾與自己恩師宋濂同輩論交,如此讚譽,實屬難得。
這分明是認可了他剛才的言論!
於是,他再度將目光投向那個在他看來尚且稚嫩的朱允通。
那小子,怕是到現在還茫然無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