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彪帶著一股“一去不複還”的悲壯氣勢,衝出了府門。
暖閣內,他那句洪亮的“卑職明白了”仿佛還未散儘,餘下的三人卻陷入了一種奇異的沉默。
陳圓圓看著錢彪消失的背影,心口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攥住,有些喘不過氣。她看向林淵,那雙桃花眸子裡盛滿了擔憂與不解,她想問,這樣做真的值得嗎?將一個本就野心勃勃的將軍推上王位,這與養虎為患有何區彆?可話到嘴邊,又被她咽了回去。她發現,自己已經開始無條件地相信這個男人的判斷,哪怕他的決定看起來是那樣的瘋狂。
柳如是則安靜地為林淵麵前的茶杯續上水。她的動作依舊優雅,隻是那雙清亮的眸子,始終沒有離開林淵的側臉。她像是在欣賞一件稀世的珍品,試圖看透他平靜外表下,究竟藏著怎樣一片波瀾壯闊的深海。
林淵沒有說話,他隻是靜靜地坐著,手指無意識地在溫熱的杯壁上輕輕摩挲。
他在等。
等錢彪的消息,也在等另一個人的消息。
時間在寂靜中緩緩流淌,爐火偶爾發出一聲輕微的“劈啪”聲,像是時間的腳步。窗外的光線從明亮變得柔和,又漸漸染上了一層昏黃。
就在這令人心焦的等待中,一道黑影毫無征兆地出現在了暖閣的門口。
是小六子。
他像是從陰影裡滲透出來的一樣,身上還帶著關外凜冽的風霜氣息。他的臉頰被吹得乾裂,嘴唇上起了幾片死皮,眼窩深陷,布滿了紅色的血絲,整個人看起來像是被抽乾了精氣神,唯獨那雙眼睛,依舊亮得驚人。
“大人。”他單膝跪地,聲音沙啞得厲害。
陳圓圓“啊”地一聲輕呼,連忙起身想去扶他,卻被柳如是輕輕拉住了衣袖。
林淵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從他沾滿灰塵的靴子,看到他微微開裂的指關節,最後停留在他那張疲憊不堪的臉上。
“辛苦了。”林淵的聲音很平淡,“說吧。”
小六子沒有立刻彙報,而是先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小的油紙包,雙手呈上。
“這是山海關城外,卑職順手刮來的一捧土。”
林淵微微一怔,接了過來。打開油紙包,裡麵是一撮暗紅色的泥土,還帶著一股淡淡的腥氣。
“吳三桂府邸前的那條街,前幾日剛下過雨。多爾袞使者的馬隊來來回回,踩得滿地泥濘。卑職覺得,這土,大人或許用得上。”小六子低著頭,解釋道。
林淵捏起一撮泥土,在指尖撚了撚。那土質細膩中帶著沙礫,冰冷而真實。他忽然明白了小六子的意思。這捧土,比任何語言都更能說明山海關當時的處境——敵人的鐵蹄,幾乎已經踏到了家門口。
柳如是看著這一幕,眼中閃過一絲異彩。這小六子,已非吳下阿蒙。他帶回來的,不隻是情報,更是一種身臨其境的“勢”。
“信,他收到了。”小六子終於開始彙報,他似乎在組織語言,每一個字都說得很慢,很清晰,“卑職是趁夜,通過關寧軍一個馬夫的老鄉,才把信送進去的。吳三桂收到信後,當晚就把自己關在了書房裡。”
“然後呢?”陳圓圓忍不住追問,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小六子抬起頭,看了陳圓圓一眼,眼神有些複雜:“然後……卑職和幾個兄弟就守在書房外牆的巷子裡,聽了一夜。裡麵先是很安靜,過了大概一炷香的功夫,就傳來了東西被砸碎的聲音。先是瓷器,‘哐當’一聲,很脆。然後是木頭,像是書案被掀翻了,‘轟隆’一下,很悶。後來,就什麼聲音都沒了,隻有一陣陣……很壓抑的,像是野獸一樣的喘息聲。”
他描述得極為細致,那畫麵感,讓陳圓圓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她仿佛能看到那個高大威猛的男人,在昏暗的書房裡,被一封信逼到失控的模樣。她的手,不自覺地攪緊了衣袖。
“第二天,他出來了。”小六子繼續說道,“卑職隔著人群遠遠看了一眼,他眼圈是黑的,胡子拉碴,像是老了十歲。他召集了所有副將以上的將領,在總兵府議事。也是在那一天,他當著所有人的麵,痛罵了多爾袞派來的第二個使者,把人給趕了出去。”
聽到這裡,陳圓圓的眼中重新燃起了一絲光亮,她攥緊的拳頭也鬆開了些。
“但是……”小六子話鋒一轉,讓陳圓圓剛放下的心,又懸了起來。
“但是,他並沒有把路堵死。他隻是罵走了使者,卻沒有殺。而且,當天夜裡,他又秘密召見了那個使者的副手。兩人談了足足一個時辰。卑職的人買通了給他們送茶的丫鬟,隻隱約聽到幾句,一句是吳三桂說的,‘誠意不夠’。另一句,是那個滿清副使說的,‘王爺的耐心,是有限的’。”
暖閣內的空氣,再次變得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