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寒風卷著零星的雪沫,抽打在南宮高聳的朱漆宮門上,發出嗚咽般的聲響。建寧五年的初冬,比往年來得更早,也更酷烈。鉛灰色的天幕沉沉地壓著金碧輝煌的殿宇,透著一股令人窒息的肅殺。
德陽殿東暖閣內,炭火燒得極旺,暖意融融,卻驅不散空氣中彌漫的無形冰寒。劉宏裹著一件厚重的玄色貂裘,斜倚在鋪著白虎皮的軟榻上,臉色依舊帶著幾分大病初愈後的蒼白,眼瞼下是淡淡的青影。他手中捧著一卷攤開的《周髀算經》,目光卻有些飄忽,並未真正落在那些艱深的勾股文字上。
距離那場驚心動魄的地宮逃亡、璿璣儀預言帝星將傾,已過去月餘。匠作監的大火早已被撲滅,燒得隻剩下斷壁殘垣,連同那神秘的璿璣儀和守護它的老匠人,一同化作了焦土。張讓掘地三尺,除了灰燼和啞奴那枚刻著蛇紋的棱刺,一無所獲。曹節疑神疑鬼,將南宮宮禁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森嚴等級,羽林衛日夜巡弋,宮門盤查嚴苛得如同鐵桶。
璿璣遺冊和那沉重的青銅匣,被劉宏用油布層層包裹,深埋在寢殿龍榻下新挖的暗穴之中,成了他心中最深的秘密和唯一的希望火種。遺冊中關於匠作監“樞機秘庫”的記載,如同燒紅的烙鐵,日夜灼燒著他的神經。秘庫中那些“百煉疊鑄”、“強弩機括”、“水力傳動”的核心圖譜和模具,是他改變命運、對抗那“帝星將傾”預言的唯一依仗!但秘庫入口就在已成廢墟的匠作監地下深處,如今被重兵把守,如同龍潭虎穴,如何接近?
“陛下?陛下?”一個尖細的聲音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將劉宏從紛亂的思緒中驚醒。
劉宏抬眼,隻見張讓不知何時已侍立在一旁,臉上堆著那萬年不變的、令人作嘔的“恭謹”笑容,隻是那笑容深處,藏著一絲揮之不去的陰鷙和探究。月餘前地宮大火和星象異動,顯然在這條毒蛇心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讓他對眼前這位看似虛弱無害的小皇帝,多了十二分的警惕。
“嗯?”劉宏放下書卷,臉上適時地露出一絲孩童的倦怠和茫然,聲音帶著病後的虛弱,“張常侍何事?”
“回稟陛下,”張讓躬身,聲音滑膩如蛇,“太醫令方才診脈,說陛下龍體已無大礙,隻是氣血尚虛,需安心靜養。奴才見陛下連日翻閱這些算學典籍,恐耗費心神,於聖體無益。不若……尋些新奇有趣之物解解悶?”他一邊說著,那雙精光內斂的眼睛,卻如同探針般在劉宏臉上逡巡,不放過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
新奇有趣之物?
劉宏心中冷笑。這條毒蛇,是想試探自己,還是想借機窺探什麼?但張讓的話,卻如同黑暗中劃過的一道閃電,瞬間照亮了他心中一條險峻卻可能通行的道路!
他臉上立刻浮現出孩童般的好奇和興趣,甚至帶著一絲病中久臥的煩悶:“新奇有趣?這深宮大內,除了書簡就是禮器,無趣得緊!朕……朕倒是想起一事!”他像是忽然來了精神,坐直了身體,目光灼灼地看向張讓,“前些日子,朕翻閱舊檔,看到記載說孝武皇帝時,宮中曾有西域進貢的‘自鳴水鐘’,能按時辰自動報響,精巧絕倫!不知……此物可還在宮中?”
自鳴水鐘?西域奇物?
張讓眼中精光一閃,隨即堆起笑容:“陛下真是博聞強記!此等前朝舊物,年深日久,恐怕早已毀棄不存了……”
“不!朕知道在哪!”劉宏打斷他,語氣帶著孩童特有的執拗和“炫耀”,仿佛急於分享一個秘密,“就在匠作監的舊庫房裡!朕……朕以前偷偷溜進去玩時見過!是個好大的銅家夥,上麵還有會轉動的圓盤和小銅人!隻是……好像壞了,不動了。”他恰到好處地流露出一絲惋惜。
匠作監!舊庫房!
這兩個詞如同燒紅的鐵塊,瞬間燙了張讓一下!他臉上的笑容微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匠作監現在是他的心頭刺,任何風吹草動都讓他神經緊繃。這小皇帝……是真對那破銅爛鐵感興趣?還是……另有所圖?他想起地宮中那詭異自轉的渾天儀,想起那焚身的老匠人……
“哦?竟有此事?”張讓的聲音依舊平穩,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驚訝”,“陛下真是好記性。隻是……”他話鋒一轉,露出“為難”之色,“匠作監前些日子不幸遭了回祿之災火災),一片狼藉,恐汙了聖目。且那等粗陋匠作之地,豈是陛下萬金之軀該去的?不如奴才命人將那水鐘殘骸尋來,供陛下賞玩?”
“不!”劉宏斬釘截鐵地拒絕,小臉上滿是執拗,“朕要去看看!就要去匠作監!看看那水鐘到底是怎麼壞的!朕……朕要他們修好它!”他像是任性發作的孩童,聲音拔高了幾分,“整日困在這暖閣裡,朕都要悶出病來了!曹公說過,朕想散散心,隻要不出宮,無礙的!”他刻意搬出了曹節,堵住張讓的嘴。
張讓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他盯著劉宏那張寫滿“任性”和“好奇”的孩童臉龐,試圖從中找出哪怕一絲偽裝的痕跡。但劉宏的表演近乎完美,那眼神中的渴望和煩悶,活脫脫一個被關久了、想找點新鮮玩意兒解悶的小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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匠作監如今已成廢墟,重兵把守,連隻蒼蠅都飛不進去。這小皇帝就算真去了,又能看出什麼?或許……是自己多心了?他隻是孩子心性,對那傳說中的奇物起了興趣?正好,自己也可以借機親自再去那廢墟仔細勘察一番,看看是否有遺漏的蛛絲馬跡!
心念電轉間,張讓臉上重新堆起“無奈”而“寵溺”的笑容:“陛下既有此雅興,奴才豈敢阻攔?隻是那匠作監如今破敗,陛下萬金之軀……”
“朕不怕!”劉宏立刻接口,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多帶些人護衛便是!張常侍,你陪朕去!現在就去!”
“現在?”張讓微微一怔。
“對!就現在!”劉宏已從軟榻上跳下,顯得有些迫不及待,“朕悶壞了!”
張讓看著劉宏那“興衝衝”的樣子,眼底最後一絲疑慮也消散了大半。罷了,就陪這小祖宗走一趟,量他也翻不出什麼浪花。他躬身應道:“奴才遵旨。請陛下稍待,奴才這就去安排車駕護衛。”
片刻之後,一支規模不小的隊伍便簇擁著劉宏的步輦,朝著南宮西北角那片焦黑的廢墟行去。羽林衛甲胄鮮明,刀戟如林,將步輦護得密不透風。張讓親自跟在步輦旁,如同一隻警惕的禿鷲,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四周。
越靠近匠作監,空氣中那股焦糊和煙熏火燎的氣味便越發濃重。昔日還算規整的工坊院落,如今隻剩下斷壁殘垣,焦黑的木梁如同巨獸的枯骨般支棱著,地上覆蓋著厚厚的灰燼和瓦礫。寒風卷過,揚起一片片黑色的塵灰,更添幾分淒涼破敗。
劉宏坐在步輦上,厚厚的貂裘裹得嚴嚴實實,隻露出一雙眼睛。他看著眼前的廢墟,心中翻湧著難以言喻的悲涼和憤怒。璿璣秘庫……就在這片焦土之下!老匠人用生命守護的秘密,被這大火無情地掩蓋了!
“陛下,此處汙穢不堪,龍體要緊,不如就在此處……”張讓看著滿目瘡痍,試圖勸阻。
“朕要進去看看!”劉宏的聲音透過貂裘,顯得有些悶,卻異常堅持。他指著廢墟深處一片相對完整、被熏得烏黑的低矮石砌庫房,“那水鐘就在裡麵!抬朕過去!”
張讓無奈,隻得示意羽林衛清理出一條勉強可通行的路,抬著步輦,深一腳淺一腳地進入廢墟核心。
庫房的門早已燒毀,裡麵光線昏暗,充斥著濃烈的焦糊味和灰塵。幾縷天光從屋頂的破洞投射下來,照亮了庫房內堆積如山的、被熏黑的雜物——斷裂的兵器胚子、扭曲變形的工具、燒焦的木料,以及……庫房最深處,一個被厚厚的灰塵覆蓋、半掩在瓦礫中的巨大銅製器物輪廓!
“看!就是它!”劉宏興奮地指著那銅器,掙紮著要下步輦。
張讓連忙示意內侍攙扶。劉宏腳一沾地,便“急切”地朝著那巨大的銅器走去,內侍和張讓緊隨其後。
走近了,才看清這“自鳴水鐘”的全貌。它足有半人高,主體是一個巨大的、布滿刻度紋路的銅壺,壺身上方連接著數層由小到大的銅質圓盤象征日、月、星辰),圓盤邊緣鑲嵌著代表時辰的玉珠,中心有複雜的齒輪組連接。最上方,原本應有一組精巧的、可敲擊銅鉦報時的銅人機關,但此刻已扭曲變形,覆蓋著厚厚的黑灰。整個水鐘布滿銅綠和煙熏痕跡,多處連接處鏽死斷裂,顯然早已廢棄多年,又在火災中遭到了二次破壞。
“唉……果然壞得不成樣子了。”劉宏小臉上露出濃濃的失望,他伸出帶著鹿皮手套的小手,似乎想拂去銅壺上的灰塵,又嫌臟似的縮了回來。目光在那些鏽死的齒輪和斷裂的連杆上掃過,帶著孩童對複雜機械本能的茫然。
“陛下,此乃前朝舊物,年久失修,又遭火焚,早已是廢銅爛鐵一堆。”張讓在一旁適時地開口,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慢,“宮中巧匠無數,陛下若喜歡新奇玩意兒,奴才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