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寧四年的春深似海,洛陽宮苑裡的槐花開到了極盛。巨大的樹冠連綿如雪蓋,沉甸甸的花串垂落,風一過,便揚起漫天的香雪,紛紛揚揚,無聲地覆蓋著朱紅的宮牆、金黃的琉璃瓦,也落滿了太液池幽綠的水麵。空氣裡浮動著濃鬱得化不開的甜香,混合著池水蒸騰上來的微腥水汽,沉甸甸的,帶著一種令人昏昏欲醉的暖意。幾隻羽色斑斕的錦鯉懶洋洋地潛在池底,偶爾甩動一下鑲嵌著金邊的尾鰭,攪碎水麵漂浮的細碎白蕊。
太液池畔的涼風亭,四麵垂著薄如蟬翼的輕紗,既擋了些許惱人的飛絮,又不妨礙觀賞池景。亭中設了錦墩和矮幾。十二歲的天子劉宏,今日難得地被“恩準”出來透透氣。他穿著一身清爽的月白深衣,赤著腳,趴在臨水的欄杆上,小手探出紗簾,試圖去撈水麵上打著旋兒的槐花瓣。陽光透過紗簾,在他尚顯單薄的脊背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中常侍曹節侍立一旁,臉上掛著萬年不變的、如同麵具般的謙和微笑,目光卻如同最滑膩的絲綢,不動聲色地掃視著四周。幾個低眉順眼的小黃門捧著冰鎮瓜果和蜜水,屏息垂首。
亭子一角,穿著粗布匠作服、袖口還沾著木屑和銅綠的陳墨,正緊張地調試著一個半人高的木製模型。模型結構複雜,主體是一條由許多首尾相連的方形小木鬥刮板)組成的、可以靈活轉動的長鏈,如同一條巨大的木質蜈蚣骨架。骨架兩端,是兩組巨大的木齒輪,齒牙咬合緊密。齒輪由一根貫穿的粗壯木軸連接,木軸的一端延伸出來,裝著一個可供搖動的曲柄。整條“蜈蚣骨架”斜斜地架在一個木槽上,木槽下端浸入亭邊引入的一小渠太液池水中,上端則對著一個用來承接“提”上來的水的木盆。這便是東漢已有的農業灌溉利器——翻車,後世稱龍骨水車。
與常見的笨重翻車不同,陳墨這個模型,骨架更輕巧,木鬥銜接處多了精巧的榫卯和薄鐵片加固,尤其是那兩組木齒輪,齒形經過特殊計算和打磨,咬合轉動時異常順滑,幾乎沒有常見的滯澀和巨大噪音。
“陛下,請看。”陳墨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和期待。他深吸一口氣,握住了那個粗壯的曲柄,開始用力搖動。
“嘎吱……嘎吱……”
一陣輕快而富有節奏的、不同於尋常翻車沉悶吱呀聲的輕響響起。隨著曲柄的轉動,那巨大的木齒輪開始緩緩齧合轉動,帶動著整條由無數小木鬥組成的“龍骨”鏈條,在木槽中平穩地向上滑動!
奇跡發生了!
當鏈條下端浸入水中的小木鬥被帶起時,它們精準地舀滿了太液池的水!隨著鏈條的上升,木鬥被巧妙的結構約束著,鬥口始終向上傾斜,裡麵的清水竟一滴也未灑落!清澈的水在木鬥中晃蕩,映著天光和飄落的槐花,像盛滿了流動的碎玉!
鏈條轉動到頂端,木鬥觸及木槽上沿的一個精巧小擋板,鬥身微微傾斜,鬥中的清水如同被馴服的銀練,嘩啦一聲,精準地傾瀉進上方的木盆之中!水花四濺,在陽光下折射出細碎的光芒。
“嘩啦——嘩啦——”
水流持續不斷地從木盆邊緣溢出,流入亭邊的溝渠。而翻車鏈條周而複始,源源不絕地將太液池水從低處“提”至高處!其效率之高,水流之穩定,遠超尋常翻車!
“哇!”劉宏像是被這奇妙的景象徹底吸引住了,他猛地從欄杆邊縮回手,轉過身,小臉上滿是孩童發現新奇玩具時的純粹驚喜和興奮。他幾步跑到模型前,蹲下身,眼睛瞪得溜圓,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循環往複、如同活物般汲水的“大蜈蚣”,嘴裡發出毫無城府的驚歎:“好厲害!大蜈蚣喝水啦!吐水啦!”
他越看越興奮,乾脆端起矮幾上自己那盞喝了一半的、黏稠清甜的蜜水,小手一揚,竟直接潑向了正在運轉的翻車鏈條!
“陛下不可!”陳墨驚呼出聲,想要阻止已然不及。
黏稠的蜜水嘩啦一聲,澆在了正在向上轉動的木鬥鏈條上!金黃色的、帶著細碎花瓣的蜜水瞬間浸濕了乾燥的木鬥,順著鏈條的縫隙流淌,滴落。正在齧合轉動的木齒輪也被濺上了不少。
然而,預想中的卡頓、打滑甚至崩壞並未發生!
沾滿了黏膩蜜水的木鬥,依舊穩穩地舀起水,在鏈條的帶動下平穩上升!蜜水增加了潤滑?還是那特殊的榫卯和薄鐵片加固起了作用?隻見木鬥上升至頂端,依舊精準地傾斜、倒水!混合了蜜水的池水傾瀉而下,在木盆裡濺起淡金色的水花,散發出奇異的甜香。連那兩組巨大的木齒輪,在沾了蜜水之後,轉動起來似乎更加順滑輕快,發出的“嘎吱”聲都柔和了許多!
“哈哈!看呀!大蜈蚣喝蜜水啦!吐金水啦!”劉宏拍著小手,高興得又蹦又跳,仿佛自己做了一件多麼了不起的事情。他指著木盆裡淡金色的混合液體,小臉興奮得通紅,“曹常侍!快看!朕讓它喝蜜水,它就吐金水!它聽朕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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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節臉上的笑容依舊溫和慈祥,他上前一步,目光卻如同最精密的尺子,仔仔細細地掃過這個運轉流暢、甚至被潑了蜜水也絲毫無損的翻車模型。從精巧的榫卯銜接,到那異常順滑的齒輪咬合,再到木鬥舀水、傾瀉滴水不漏的結構……他的目光最終落在那被蜜水浸濕、卻依舊平穩轉動的木軸和曲柄上,眼底深處,一絲極淡的驚異和探究飛快掠過。
“陛下真乃天縱奇思,童心妙趣。”曹節笑著恭維,聲音如同春風,“這翻車經陛下蜜水點化,竟似有了靈性一般。陳匠作,”他轉向陳墨,臉上笑意加深,帶著讚賞,“此物精巧實用,遠勝舊製,於農事灌溉,實乃大利器!你,有功!”
陳墨連忙躬身,聲音帶著壓抑的激動:“此乃陛下洪福庇佑,小人……小人不過略儘綿薄,稍作改良。此翻車若以硬木為骨,關鍵榫卯及齒輪輔以薄鐵片加固,一人搖動,一日可溉田數十畝,且省力數倍!”他一邊說,一邊下意識地看向翻車模型齒輪咬合處。那裡,一點耀眼的金色在木紋和銅綠間若隱若現——一顆圓潤碩大、品相極佳的東珠!正是前幾日王甫為賀曹節生辰,獻上的那匣南海貢珠中的一顆!不知何時竟滾落在此,卡在了齒輪的縫隙裡!在蜜水的浸潤下,那珠子閃著濕漉漉的、令人心悸的華光!
曹節的目光,似乎也若有若無地掃過那點礙眼的金色,臉上的笑意紋絲不動,甚至更加溫和。他微微俯身,伸出枯瘦卻異常乾淨的手指,輕輕撚起矮幾上陳墨繪製的一卷翻車改良結構圖。圖紙用的是宮中匠作監常見的素帛,上麵用精細的墨線勾勒著翻車的各個部件,尺寸、結構、榫卯方式,標注得清晰明了。
“巧奪天工,心思縝密。”曹節的手指緩緩撫過圖紙上標注著需要“薄鐵片加固”的齒輪和關鍵受力點,指尖感受著墨線的細微凸起,聲音帶著一種長輩對晚輩才俊的欣賞,“隻是,陳匠作啊……”他話鋒一轉,語氣依舊溫和,卻像浸透了油脂的蛛絲,無聲地纏繞上來,“此物雖好,然則這諸多精鐵加固之處……所費鐵料,怕是不菲吧?如今朝廷各處用度皆緊,尤其這鐵……可是軍國重器,管控甚嚴呐。”
他的手指,狀似無意地點在圖紙上一條代表引水渠的墨線上。那墨線沿著圖紙邊緣延伸,正好經過一處用極淡墨色勾勒的、象征堤岸的虛線。而在那堤岸虛線的某個不起眼位置,陳墨在最初繪圖時,曾下意識地、用極細的筆觸,標出了一小段代表“舊堤薄弱,需加固”的鋸齒狀標記!這個標記極其微小,混雜在複雜的結構線中,本不易察覺,但此刻沾上了劉宏潑濺的幾點蜜水,那蜜水微微暈開,竟使得那一小段鋸齒標記的墨色顯得略深了些許!
曹節指尖拂過的地方,恰恰是那處被蜜水微微暈染、顯出異樣深色的鋸齒標記附近!他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針,看似隨意地掃過那點異樣。
陳墨隻覺得一股寒氣瞬間從腳底竄起!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鐵料管控是實情,王甫把持少府鐵官更是眾所周知!而那段洛水舊堤的隱患標記……更是他無意為之,此刻卻成了懸在頭頂的利劍!他喉頭滾動,艱澀地開口:“回……回常侍,所……所用鐵料不多,皆是薄片,主要用在關鍵榫卯和齒輪受力處,一具翻車,所耗鐵不過數斤……且……且此物若能推廣,增糧增產,其利遠大於……”他的聲音在曹節那看似溫和、實則深不見底的目光注視下,越來越低。
“哦?數斤?”曹節像是聽到了什麼有趣的事情,嘴角的笑意加深,帶著一絲玩味,“一具數斤,十具便是數十斤,百具便是數百斤……這天下田畝何其多也?所需鐵料,又該是多少呢?”他輕輕放下圖紙,那被蜜水暈染的堤岸標記隨著圖紙卷起,被掩蓋在素帛之下。
他不再看陳墨,轉而對著正興致勃勃用手指去戳翻車鏈條上水珠的劉宏,聲音恢複了慣常的恭謹溫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導向:“陛下,陳匠作巧思,確是可嘉。此物於農事,亦是有利。然則鐵器耗用,牽涉甚廣,不可不慎。依老奴淺見,不若先在陛下西苑的幾處皇莊小範圍試用,待觀其效,再徐徐圖之?如此,既不違朝廷規製,又可彰陛下恤農之心,更可保陳匠作一番心血不致埋沒。陛下以為如何?”
劉宏正玩得起勁,小手指戳著濕漉漉的木鬥,弄得滿手蜜水和池水。聽到曹節的話,他抬起頭,小臉上沾著幾點水珠,大眼睛忽閃忽閃,似乎完全沒聽懂那些關於鐵料、規製的彎彎繞繞,隻捕捉到了“皇莊試用”和“彰陛下恤農之心”幾個詞。
“好呀好呀!”他拍著濕漉漉的小手,笑容燦爛得毫無心機,“曹常侍說得對!先在朕的園子裡玩!讓大蜈蚣給朕的菜地澆水!澆好多好多水!”他一邊說,一邊又去抓那盞蜜水,似乎還想再潑一次。
曹節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臉上的笑容愈發慈和:“陛下聖明。”他轉向陳墨,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定奪,“陳匠作,陛下隆恩,擢你入少府考工室,專司此改良翻車之督造試用。即日起,你便專心於西苑皇莊之事,所需一應物料、人手,報與少府丞王甫王常侍處支取便是。”他特意加重了“王甫”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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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叩謝陛下隆恩!謝曹常侍提攜!”陳墨深深伏拜下去,額頭觸碰到冰涼的地磚。心中卻沒有半分升遷的喜悅,隻有沉甸甸的巨石壓頂。少府考工室?聽著是升了,實則被牢牢圈在了皇莊這方寸之地!督造試用?物料人手還要經過王甫!這哪裡是推廣利器?分明是將其鎖入牢籠,成為宦官們掌控下、裝點皇帝“仁德”門麵的玩物!王甫……那顆卡在齒輪裡的東珠,像一隻冰冷的眼睛,嘲弄地盯著他。
“起來吧。”曹節的聲音聽不出情緒,“用心當差,莫負聖恩。”
劉宏似乎對這場決定毫不在意,他的注意力又被池邊一叢開得正盛的紫色鳶尾花吸引,跳下錦墩就要去摘。寬大的袖袍隨著他的動作揚起,帶倒了矮幾上那卷翻車圖紙。圖紙滾落在地,沾上了塵土和水漬。
曹節的目光,如同最耐心的蜘蛛,無聲地落在那卷展開的圖紙上。圖紙邊緣,那條代表引水渠的墨線儘頭,洛水舊堤處那點被蜜水暈染、顯得格外深色的鋸齒狀標記,在塵土和水漬的掩蓋下,變得更加模糊不清,幾乎與周圍的線條融為一體,難以分辨了。
亭外,一陣暖風吹過,卷起漫天雪白的槐花,無聲地飄落。幾片花瓣打著旋兒,落進太液池幽綠的水麵,落在翻車模型還在緩緩滴水的木鬥上,也落在那卷沾了塵泥、靜靜躺在地上的圖紙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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