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寧四年的初冬,來得又陡又峭。一場毫無預兆的寒流,裹挾著細碎如鹽的雪粒,在某個死寂的深夜驟然席卷了洛陽城。清晨推開窗,宮闕萬間已覆上了一層薄薄的、卻異常冰冷的素白。朱紅的宮牆洇出深暗的水痕,金磚地被凍得硬邦邦,踩上去發出生澀的脆響。風像淬了冰的刀片,從洛水方向刮來,割在臉上生疼,卷起地麵細碎的雪沫,打著旋兒鑽進衣領袖口,帶來刺骨的寒意。殿角的銅鈴被徹底凍死,沉默地懸掛著,連報曉的雞人聲音都嘶啞顫抖,仿佛也被這酷寒扼住了喉嚨。
德陽殿深處,一間被重重錦簾和秘道機關隔絕的密室。這裡沒有窗戶,空氣沉滯,彌漫著一股混雜著陳舊書卷、冷硬金屬、未乾墨汁和隱約血腥的奇異氣息。幾盞巨大的青銅獸首燈蹲踞在角落,獸口噴吐著穩定卻並不明亮的火焰,將密室中央的景象映照得光影幢幢,如同鬼域。
十二歲的天子劉宏,隻穿著一件單薄的玄色深衣,赤著腳,站在密室中央。他小小的身體在巨大的陰影和搖曳的燈火映襯下,顯得格外單薄,卻又透著一股與年齡截然不符的、岩石般的冷硬。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此刻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倒映著眼前令人心悸的景象——
密室正中,占據最大空間的,是一個巨大而精細的黃泥、木料堆塑的洛陽城及周邊山川地理模型。河流、山脈、官道、城池,甚至宮苑布局,都清晰可辨。模型的核心,洛陽宮城的位置,蹲伏著那隻臉盆大小的銅鑄蟾蜍——地動蟾!此刻,蟾蜍巨口微張,口中銜著的銅珠已然不見。而在蟾蜍下方那個淺淺的銅盤裡,九顆打磨得溜圓的銅珠,如同九隻冰冷的眼睛,無聲地排列著,記錄著自它被放置於此以來,所有被捕捉到的、來自地底深處的悸動。第九顆銅珠上沾著一點新鮮的泥灰,那是昨夜一場微震的證明。
模型旁,是陳墨獻上的改良翻車木製原型。此刻,它並未運轉,但那些精巧的榫卯、輕薄的鐵片加固件、順滑的齒輪咬合結構,在昏暗的燈光下閃爍著冷硬的微光。這本該是澤被蒼生的利器,如今卻像一個被禁錮的囚徒,沉默地矗立在這不見天日的密室中。
劉宏的目光緩緩移動,最終落在密室西側牆壁上。那裡,一張巨大的、用堅韌素帛繪製的璿璣星圖被懸掛著,幾乎占滿了整麵牆!星圖浩瀚深邃,北鬥七星居中,玉衡星域的位置被朱砂重重圈出,異常明亮躁動。一條刺目的暗紅色虛線,從玉衡星域蜿蜒而下,如同滴血的利劍,直指星圖下方用濃墨勾勒出的洛陽城廓!
星圖下方,擺著一張寬大的紫檀木書案。案上,一片狼藉,卻又帶著一種刻意的、充滿殺伐之氣的秩序。
案左,攤開著幾卷顏色質地各異的素帛或竹簡:
——曹節獻金雀台時,“不慎”掉落的、沾著王甫府上降真香灰的宮市稅貪墨密劄。
——渤海王劉悝“自絕”案後,曹節袖中滾落的、刻著“太原”二字的郭勳玉扣拓片原件已被劉宏深藏)。
——曹節奏請“開西邸賣官”時,袖中滑落的明碼標價官爵的素帛殘片,上麵“關內侯—五百萬錢”的字跡被蜜水洇染得模糊扭曲。
——北宮大火後,老宦官袖中掉落的、沾著火絨灰燼的短柄火鐮實物被劉宏秘密收藏)。
案右,則放著劉宏親手謄錄或獲取的核心情報:
——從蘭台火中竊取的巨鹿郡災情密報關鍵謄錄:“巨鹿郡:蝗絕收,倉罄,流民聚郡治。鬥粟三百錢。恐變。”素帛邊緣,一點暗紅的、屬於劉宏自己的血指印,如同一個不祥的烙印。
——陳墨改良翻車的結構圖紙,關鍵齒輪和榫卯處的薄鐵片加固標記旁,被劉宏用朱砂畫了一個小小的叉,旁邊標注:“王甫扼鐵”。
——一卷空白的素帛,上麵隻寫了三個力透紙背、墨跡森然的字:臘月初七!這是劉宏根據璿璣星圖軌跡、地動蟾感應記錄以及前世地質知識綜合推演出的——地震爆發之日!距今,不足三個月!
書案正中央,端放著那柄不足三寸長、通體瑩白的玉勢。此刻,它不再僅僅是原主留下的屈辱印記,更像一柄出鞘的、染血的短匕!玉勢表麵,布滿了深深淺淺的刻痕!那是劉宏在過去無數個憤怒、壓抑、謀劃的不眠之夜裡,用指甲、用發簪、甚至用牙齒,一點一點刻下的名字和符號:曹節、王甫、十常侍、西邸、渤海王、郭勳、火鐮、巨鹿、鬥粟三百……每一個名字,每一樁事件,都浸透著他掌心的鮮血和刻骨的恨意!最新的一道刻痕,深可見玉質內裡,還帶著未乾的血跡——臘月初七!
密室死寂。隻有青銅獸首燈芯燃燒時發出的極其細微的“劈啪”聲,還有劉宏自己壓抑而沉重的呼吸聲。
他緩緩抬起右手。掌心,舊傷疊著新傷,一片血肉模糊,深可見骨。那是昨夜推演星圖到極致、憤怒攥緊玉勢時留下的。溫熱的鮮血,正順著指縫,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冰冷的地磚上,發出細微卻驚心動魄的“嗒…嗒…”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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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去擦拭,反而伸出沾滿鮮血的食指。指尖滾燙,帶著鐵鏽般的腥氣。他一步一步,走向那麵懸掛著巨大璿璣星圖的牆壁。
在獸首燈搖曳昏暗的光線下,在玉衡星域那刺目的朱砂圈旁,在那條直指洛陽的暗紅血線儘頭——他用那根染血的手指,穩穩地、重重地畫下了一個鮮紅的圓圈!
圓圈不大,卻如同用最滾燙的鮮血鑄就的烙印!正好將星圖上代表洛陽城廓的墨線,牢牢圈在其中!
臘月初七!地龍睜眼!
鮮血順著牆壁的紋理緩緩流淌下來,在“洛陽”二字旁,蜿蜒出一道猙獰的血痕。
“天命……”一個冰冷、沙啞、仿佛不是出自孩童之口的低語,在死寂的密室中響起,帶著一種近乎狂熱的決絕,“朕,接了!”
“陛下,天寒地凍,仔細著涼。”
曹節那如同溫玉般圓潤和煦的聲音,打破了德陽殿東暖閣內凝滯的寒意。他捧著一個精致的紫銅暖手爐,爐蓋上鏤刻著纏枝蓮紋,絲絲縷縷的熱氣從孔洞中嫋嫋溢出。他臉上帶著無懈可擊的關切,步履輕捷地走到禦榻前。
劉宏正蜷在榻上,裹著厚厚的錦衾,小臉埋在柔軟的貂裘領子裡,隻露出一雙帶著惺忪睡意的眼睛,像一隻慵懶的貓。他手裡還捏著那枚溫潤的白玉璿璣佩,指尖無意識地描摹著星圖。案幾上,攤開放著一卷《詩經》,翻到《豳風·七月》那頁,旁邊放著一盞喝了一半的、早已涼透的蜜水。
曹節將暖爐輕輕放在劉宏手邊的矮幾上,動作輕柔。暖爐散發著舒適的暖意,驅散了些許殿內的寒氣。
“謝曹常侍。”劉宏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軟糯和鼻音,他伸出小手,似乎想去摸摸那溫暖的爐壁。就在他指尖即將觸碰到暖爐的瞬間——
“劈啪!”
暖爐內一塊燒得通紅的炭塊突然爆裂!幾點細小的火星猛地從爐蓋的鏤空花紋中迸射而出!其中一點火星,不偏不倚,正好濺射在矮幾上,落在那枚隨意丟在《詩經》竹簡旁的、刻著“太原”二字的郭勳玉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