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寧四年的臘月,寒潮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纏住了洛陽。大雪斷斷續續下了近旬日,將宮城徹底封進一片死寂而刺眼的白。朱牆金瓦被厚厚的雪被覆蓋,隻露出些模糊的輪廓。宮道上的積雪被踩實後又凍成冰殼,滑溜如鏡,行走其上需得萬分小心。風從北邙山方向刮來,卷著雪沫,發出嗚嗚的尖嘯,如同無數冤魂在冰原上遊蕩。殿角的銅鈴早已凍成冰坨,太液池也覆上了厚厚的冰層,連報時的漏壺都因水溫過低而流速遲緩,整個宮城的時間仿佛都被這酷寒凍結。
西苑深處,毗鄰冰封太液池的一處廢棄偏殿。此地遠離宮禁中樞,本就人跡罕至,如今更是被厚厚的積雪包圍,形同孤島。殿宇荒廢已久,門窗殘破,寒風毫無阻礙地灌入,卷起地麵陳年的積灰和乾枯的蛛網。幾根巨大的梁柱在昏暗的光線下投下扭曲的陰影,空氣裡彌漫著一股木頭腐朽、灰塵和冰雪混合的陰冷氣味,刺得人鼻腔發酸。
殿內中央,勉強清理出一片空地。一堆篝火在殘破的青磚地上劈啪燃燒著,跳躍的火光驅散了小範圍的黑暗和些許寒意,卻無法溫暖整個空曠陰森的殿宇。火光映照下,穿著厚實舊棉襖、袖口和褲腿都沾滿木屑灰土的陳墨,正伏在一個用破門板臨時搭成的工作台前。他口中呼出的白氣在冰冷的空氣中凝成一小團白霧,鼻尖凍得通紅,手指也因寒冷而顯得僵硬,但眼神卻異常專注明亮,如同燃燒著兩簇小小的火焰。
工作台上,攤開著一大塊質地粗糙、顏色發黃的厚麻布。陳墨手裡捏著一根燒焦了頭的柳木炭條,正小心翼翼地在麻布上勾勒著複雜的線條和標記。炭條劃過粗糙的布麵,發出沙沙的輕響。旁邊還散落著幾塊小木料、半截鋸子、一把鑿子,還有幾根打磨得異常光滑的竹筒。
他正在設計的,正是劉宏密令的“賑災奇物”——輕便帳篷的骨架結構圖。圖紙上的結構力求簡化,主體由數根可拆卸的、帶有特殊榫卯接口的輕韌木杆組成,輔以少量加固用的薄鐵片需報備王甫處支取,困難重重)。帳篷的覆蓋物,則計劃用多層浸過桐油的厚麻布疊壓縫製,既防風擋雪,又比皮料輕便廉價。
“陳墨!陳墨!”一個帶著孩童特有清亮、卻又被寒風吹得有些含混的聲音,突然從殿門口傳來。
陳墨猛地抬頭,隻見一個小小的、裹在一件雪白狐裘裡的身影,像隻笨拙的雪球,正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及膝的積雪,艱難地朝殿門挪來。正是天子劉宏!他隻帶了那個在北宮大火時“救駕有功”的老宦官,兩人都凍得臉色發青。
“陛下!您怎麼……”陳墨驚得連忙放下炭筆,起身就要行禮。這地方又冷又偏,萬一小皇帝磕著碰著……
“彆行禮啦!凍死朕啦!”劉宏已經氣喘籲籲地擠進了殿門,帶進一股凜冽的寒氣。他小臉被寒風吹得通紅,鼻尖也紅彤彤的,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幾粒細小的雪晶。他一進來就直奔那堆篝火,伸出凍得通紅的小手烤火,嘴裡嘶嘶吸著氣。老宦官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麵,垂手侍立,渾濁的眼睛在跳躍的火光下顯得有些空洞。
“陛下,此地陰寒破敗,實在……”陳墨擔憂地看著小皇帝單薄的身影。
“朕的‘雪房子’做得怎樣啦?”劉宏卻像是完全不在意這惡劣的環境,烤暖和了點,立刻蹦跳著跑到陳墨的工作台前,踮起腳,好奇地打量著攤開的麻布圖紙。炭筆勾勒的骨架線條在他眼中如同天書,但這並不妨礙他的興致。“就是這個?能擋住大風大雪嗎?像朕的寢殿那樣暖和嗎?”他伸出小手指,在圖紙上代表主支撐杆的位置戳了戳。
陳墨連忙解釋:“陛下,此物設計為輕便快捷,便於拆裝攜帶,非為久居。防風擋雪應無大礙,然保暖之效……”他頓了頓,看著小皇帝亮晶晶的眼睛,還是如實道,“恐難及宮室。需輔以篝火或厚褥。”
“哦……”劉宏似乎有些失望,小嘴微微撅起。但他眼珠一轉,目光落在大殿殘破的窗欞上。高處的幾扇破窗,糊窗的紙早已朽爛殆儘,隻剩下空洞的窗格。此刻,灰白的天光正從那些窗格中透射進來,在布滿灰塵的地麵上投下幾塊模糊的光斑。
“擋風擋雪……”劉宏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發現了什麼新大陸,他忽然掙脫老宦官的虛扶,幾步跑到大殿一角堆放雜物的地方。那裡斜靠著一架修繕宮殿用的、蒙著厚厚灰塵的簡易木梯。他伸出小手,吃力地拖拽著那架沉重的木梯,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陛下!危險!讓老奴來!”老宦官驚呼著上前。
劉宏卻不管不顧,小小的身體爆發出驚人的力氣,硬是把木梯拖到了工作台旁邊一根相對完好的大梁柱下。他仰頭看了看高處的破窗,又看了看木梯,小臉上滿是躍躍欲試的興奮。
“陛下!萬萬不可!”陳墨和老宦官同時出聲阻止,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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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宏卻像是沒聽見,手腳並用,異常靈活地就爬上了木梯!梯子在他的攀爬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他爬到高處,正好夠到一扇破窗的下沿。他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撕開窗格上殘留的一小塊、早已發黃變脆的舊窗紙。
“嘶啦……”一聲輕響,那小片窗紙應聲而破。
一縷更加清晰的、灰白色的天光,瞬間穿過破洞,筆直地照射下來,正好落在工作台攤開的麻布圖紙上!將圖紙上那些代表支撐杆的線條,映照得格外清晰!
“看!陳墨!”劉宏趴在窗沿,小臉被天光映亮,帶著孩童發現寶藏般的純真喜悅,指著那縷透進來的天光,“不要擋光!要透光!像……像晚上看的北鬥勺子那樣透!”他一邊說,一邊用手在破洞前比劃著,“外麵亮亮的,透進來!雪地裡也能看見星星……呃,不對,是看見太陽光!暖和的!這樣,住在裡麵的人,就不會黑漆漆的害怕啦!”
他稚嫩的話語,帶著孩童天馬行空的想象,卻像一道閃電,劈開了陳墨腦中固有的框架!透光!帳篷不僅要遮風擋雪,還要儘可能引入天光!這不僅僅是保暖的問題,更是災後絕望環境中,給予流民一絲光亮和希望的……精神支柱!
陳墨怔怔地看著那縷從天而降的光柱,看著光柱中飛舞的塵埃,又看看圖紙上自己精心設計的、追求絕對密閉的骨架結構。思路瞬間被打開!是啊!可以在帳篷頂棚預留可開合的透光區域!用多層浸油的輕薄細麻布或者……對!打磨薄而透亮的蚌殼漢代已有類似工藝)!甚至可以設計成北鬥七星的排列孔洞!既能引入天光,又不至於讓風雪大量灌入!
“陛下……聖明!”陳墨的聲音帶著難以抑製的激動和豁然開朗的振奮,他猛地抓起炭筆,在圖紙邊緣飛快地勾勒起來,靈感如同泉湧!
劉宏看到陳墨的反應,小臉上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他從木梯上慢悠悠地爬下來,拍了拍沾滿灰塵的小手,又蹬蹬蹬跑到工作台另一邊,拿起一根打磨得光滑異常的竹筒。那是他讓陳墨準備的,用於製作另一種“奇物”——便攜淨水器的主要材料。
竹筒長約一尺,碗口粗細,兩端打通,內壁被打磨得十分光滑。陳墨原本的設計,是準備在竹筒內分層填充細砂、碎石、木炭末等物,利用物理過濾的原理來澄清水中的泥沙雜質。
劉宏拿起竹筒,對著篝火的光亮,眯起一隻眼朝裡麵看了看,又晃了晃。他小眉頭皺了起來,似乎很不滿意:“這個竹筒筒……裡麵黑乎乎的,裝水進去,倒出來還是臟兮兮的吧?隻能擋住大石頭,擋不住看不見的小蟲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