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寧四年的冬,來得又急又厲。幾場朔風卷過,洛陽城便徹底褪儘了最後一點秋色,隻剩下枯枝敗丫在灰蒙蒙的天幕下張牙舞爪,如同大地伸向蒼穹的、絕望的骸骨。宮苑裡,那些曾經精心雕琢的假山奇石,此刻都蒙上了一層薄薄的、帶著臟汙的灰白霜色,透著一股子僵死的寒意。空氣乾冷得像是裹著冰碴,吸進肺裡都帶著細微的刺痛。白晝短暫得如同驚鴻一瞥,而漫長的黑夜,則如同濃稠的墨汁,沉沉地包裹著這座龐大而腐朽的宮城。
南宮,蘭台深處。
這裡遠離了前朝的任何喧囂,隻有無邊無際的寂靜。不是安寧的寂靜,而是一種被厚重塵埃和曆史遺忘所包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空氣裡彌漫著舊簡牘、朽木和一種難以名狀的金屬鏽蝕混合的氣息,濃重得化不開。巨大的書架如同沉默的黑色巨人,頂天立地,一排排蒙塵的竹簡、帛書、木牘如同沉睡的亡靈,在昏暗的光線下投下重重疊疊、扭曲晃動的陰影。
隻有最深處一間不起眼的鬥室,透出一點微弱而穩定的光。
劉宏獨自一人置身其中。這間鬥室,是老匠人臨終前留給他的唯一遺產,也是他掌控渾天璿璣儀——那件能窺探天機、預言災異的前朝奇物——的秘密所在。沒有窗戶,四壁都是冰冷的石牆,唯一的入口是一道極其隱蔽、需以特殊手法開啟的暗門。光源來自室中央一座半人高的青銅燈樹,七隻鶴形燈盞裡燃燒著特製的魚脂,光線穩定而清冷,帶著淡淡的腥氣,勉強照亮了鬥室中央那座最為關鍵的器物。
渾天璿璣儀。
它靜靜地矗立在燈樹旁,通體由暗沉的青銅鑄造,在清冷的燈光下流轉著幽邃的光澤。其主體是一個巨大的、渾圓的球體,象征著天穹,表麵密密麻麻地鑲嵌著無數細小的、顏色各異的寶石和琉璃,代表星辰。赤道、黃道、二十八宿的刻度線清晰可見。球體被數道精密的青銅環箍層層嵌套、包裹,環箍上同樣刻滿了繁複的星圖、方位和刻度。幾根細如發絲卻堅韌無比的青銅遊絲,從不同的環箍節點探出,末端連接著幾顆可以沿著特定軌道緩緩滑動的、更大的主星標識——它們代表的是太陽、月亮以及肉眼可見的五大行星金木水火土)。
整個儀器龐大、精密、沉默,散發著一種跨越千年的、近乎神跡的威嚴。它像一個沉睡的金屬巨獸,又像一隻洞察宇宙的冰冷巨眼。每一次靠近它,劉宏都能感受到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渺小與震撼。老匠人臨終前,用儘最後力氣將操控它的秘法刻在一塊薄薄的玉片上,連同這間鬥室的鑰匙一起交給了他。這是劉宏在深宮黑暗中,除了盧植、陳墨等寥寥數人之外,最大的依仗和秘密。
此刻,劉宏正站在璿璣儀前,小小的身影在巨大的儀器和搖曳的燈影下顯得格外渺小。他穿著厚實的玄色夾襖,小臉在清冷的光線下顯得有些蒼白,但那雙眼睛卻異常明亮,緊緊盯著璿璣儀中央天球上,那幾根遊絲末端所代表的星辰位置。
他按照老匠人留下的星圖校準法,小心翼翼地轉動著璿璣儀最外層象征“歲差”的青銅環箍。環箍轉動時發出極其細微、如同歎息般的“咯吱”聲,在寂靜的鬥室裡清晰可聞。環箍上的刻度一點點移動,帶動著內部的環和天球進行著複雜而精密的聯動。
時間一點點流逝。鬥室裡隻有魚脂燃燒偶爾發出的輕微劈啪聲,和青銅環箍轉動時那令人牙酸的細微摩擦聲。劉宏屏住呼吸,全神貫注,額角甚至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他必須精確無誤。老匠人遺言中提到的“熒惑守心”之期就在這幾日,他需要提前確認天象軌跡,看看那被古人視為“大凶”的征兆,是否真的會降臨。
璿璣儀上,代表火星“熒惑”的那顆赤紅色的琉璃標識,正沿著黃道緩緩移動。在劉宏的校準下,它的位置越來越接近代表心宿中央大火星“心宿二”的那顆碩大的、燃燒著奇異橘紅色光芒的寶石。
近了…更近了…
終於,在劉宏小心翼翼地轉動了最後一格刻度後——
嗡!
渾天璿璣儀的核心天球,似乎發出了一聲極其低沉、如同遠古巨獸蘇醒般的嗡鳴!那聲音並不響亮,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震得劉宏腳下的地麵都仿佛微微顫抖了一下!緊接著,整個儀器的所有環箍都開始了自主的、極其緩慢而複雜的聯動運轉!青銅遊絲緊繃,發出細微的錚鳴!
代表“熒惑”的赤紅色琉璃,在數道青銅遊絲的牽引下,沿著一條精確計算的軌跡,不偏不倚地,穩穩地停在了那顆橘紅色的“心宿二”寶石的正前方!赤紅與橘紅,兩顆代表著熾烈、災禍與死亡光芒的星辰標識,在冰冷的青銅天球上,在清冷的燈光下,以一種令人心悸的方式,緊緊“相守”!
熒惑守心!
劉宏的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大小!渾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間凝固!一股冰冷的寒意從尾椎骨猛地竄起,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當這被無數史書渲染為大凶之兆、主“大人易政,主去其宮”的天象,如此清晰、如此冰冷、如此不容置疑地展現在他眼前時,那種來自靈魂深處的衝擊和寒意,依舊讓他如墜冰窟!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他的手,下意識地摸向腰間懸掛的那枚象征天子身份的羊脂白玉圭。入手處,一片冰涼。然而就在他的指尖觸碰到玉圭的刹那——
“啪!”
一聲極其輕微、卻又無比清晰的脆裂聲響起!
劉宏猛地低頭,隻見那溫潤無瑕的玉圭表麵,毫無征兆地出現了一道細如發絲、卻筆直貫穿整個圭身的裂痕!那裂痕在清冷的燈光下,泛著一種不祥的、刺目的白光!
玉圭…裂了!
傳說中,天子玉圭無故自裂,乃大不祥之兆!
轟!
一股強烈的眩暈感猛地襲來!劉宏眼前一黑,腳下踉蹌一步,後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石壁上!冰冷的觸感讓他一個激靈,強行壓下了翻湧的氣血。他死死攥住那枚出現裂痕的玉圭,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冷汗,瞬間浸透了他的內衫,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陣刺骨的寒意。
熒惑守心…玉圭自裂…
老匠人臨終前那枯槁的麵容、那充滿憂慮和警告的眼神,再次清晰地浮現在劉宏的腦海中。那封被他珍藏起來的、以秘法寫就的血書遺言,此刻仿佛在懷中變得滾燙!
他猛地轉身,衝到鬥室角落裡一個不起眼的石龕前。石龕裡,隻放著一個粗糙的陶碗。劉宏顫抖著手,從懷中貼身取出一個用油紙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包,裡麵是老匠人留下的一種特殊藥粉。他小心地將藥粉倒入陶碗,又拿起旁邊一個裝有無色液體的小皮囊——那是陳墨根據老匠人模糊描述,反複試驗才勉強配出的“顯影藥水”——緩緩傾倒入碗中。
嗤——!
一股帶著濃烈刺鼻腥氣的白煙猛地從碗中騰起!藥粉與藥水劇烈反應,碗中的液體瞬間變成了粘稠的、如同血液般的深紅色,並且劇烈地翻騰著,冒出一個個細小的、破裂時發出輕微“噗噗”聲的氣泡!
劉宏屏住呼吸,強忍著那股令人作嘔的腥氣,小心翼翼地從懷中取出那封折疊整齊的、泛黃的麻紙血書遺言。老匠人最後的字跡,是以自己的鮮血混合著某種秘製墨汁寫就的,尋常狀態下,隻能看到前麵幾句關於璿璣儀操控要訣和熒惑守心警告的文字,後半部分則是一片空白。
他深吸一口氣,將麻紙遺言,緩緩地、平整地浸入那碗深紅色、不斷翻騰冒泡的藥液之中!
麻紙浸入藥液的瞬間,仿佛被賦予了生命!深紅色的藥液如同活物般,迅速沿著紙的纖維向上蔓延、滲透!紙麵上,原本隻有寥寥數行、字跡乾涸發黑的血字。此刻,在藥液的浸潤下,那乾涸的血跡仿佛被重新喚醒,顏色變得異常鮮豔刺目!更令人震驚的是,在那幾行字的下方,原本空白的紙麵上,竟開始有新的、更加細密的字跡,如同被無形的筆書寫一般,迅速地、清晰地浮現出來!
字跡依舊是暗紅色的,帶著一種不祥的意味,筆跡卻比前半部分更加潦草、更加急促,仿佛書寫者用儘了最後的氣力:
“……熒惑守心,大崩之兆!非僅天災,必有人禍相隨!宮闈傾軋,兵戈將起,恐在旦夕!……璿璣第三樞指向璿璣儀核心天球側麵一個不起眼的、帶有三葉草標記的青銅旋鈕),左轉七分,力透三分,可啟…靈台下…秘匣……匣中之物…或可…或可…阻……”
字跡到此,戛然而止!最後一個“阻”字,筆鋒拖曳得極長,末端帶著一絲顫抖的墨跡,仿佛書寫者力竭而亡!
“第三樞…左轉七分…力透三分…秘匣……”劉宏的心臟狂跳,幾乎要衝破胸膛!他猛地抬頭,目光如電,射向渾天璿璣儀!
沒有絲毫猶豫,他衝到璿璣儀龐大的基座旁。基座側麵,布滿了各種刻度旋鈕和凸起的樞紐。他憑借著記憶和老匠人前半部分遺言的描述,很快就在靠近底部一個極其隱蔽的凹槽裡,找到了那個毫不起眼、隻有拇指大小、上麵刻著三道淺淺凹痕的青銅旋鈕——正是第三樞!
就是它!
劉宏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手指因為緊張和用力而有些僵硬。他深吸一口氣,按照遺言指示,捏住那冰冷的青銅旋鈕,開始緩緩地向左轉動!
一…二…三…
旋鈕轉動得異常艱澀,仿佛鏽死了千百年,每轉動一分,都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聲,在寂靜的鬥室裡被無限放大,如同垂死之人的呻吟。劉宏咬緊牙關,用儘全身力氣!
四…五…六…
汗水順著他的額角滑落,滴在冰冷的青銅基座上,瞬間凝結成細小的冰珠。手臂的肌肉因為過度用力而酸痛顫抖。
七!
整整七分!不多不少!
緊接著,他拇指猛地發力,用儘全力,朝著旋鈕的中心狠狠按了下去!力透三分!
哢嚓!
一聲沉悶的、仿佛機括咬合的脆響,從璿璣儀的內部深處傳來!緊接著,在璿璣儀那龐大的青銅基座下方,靠近地麵的位置,一塊原本嚴絲合縫、與周圍毫無二致的石板,竟然悄無聲息地向內滑開了一尺見方!露出了一個黑黢黢的洞口!一股更加濃烈、帶著鐵鏽和塵埃味道的陰冷氣息,從洞口中彌漫出來!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秘匣入口!
劉宏的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他強忍著激動和一絲莫名的恐懼,立刻俯下身,將手伸進那漆黑的洞口摸索。入手一片冰涼滑膩,似乎是石壁。他摸索著,很快就在洞口內側的上方,摸到了一個冰冷的、金屬質感的凸起,形狀像是一個小小的獸首環!
他毫不猶豫,用力抓住那獸首環,向外一拉!
嗤啦——!
一陣刺耳的金屬摩擦聲響起!一個約莫一尺長、半尺寬的扁平青銅匣子,被從洞口裡拖拽了出來!匣子表麵沒有任何紋飾,隻有一層厚厚的、帶著濕氣的綠色銅鏽,入手沉重冰涼。
秘匣!老匠人用生命守護的秘密,就在這裡麵!裡麵會是什麼?能阻大崩之兆的“神物”?還是扭轉乾坤的關鍵?
劉宏的心臟狂跳著,他迫不及待地將沉重的青銅秘匣抱到燈樹下,放在冰冷的地麵上。他伸出顫抖的手,摸索著匣蓋的邊緣。沒有鎖孔,沒有鉸鏈,隻有一道極其細微、幾乎難以察覺的縫隙。他嘗試著用力去掀,但匣蓋紋絲不動,仿佛與匣體鑄成了一體。
他想起老匠人遺言中的“力透三分”,難道開匣也需要特殊手法?他再次用力,甚至用上了全身的力氣去摳那縫隙,指甲都快要斷裂,但那青銅匣蓋依舊嚴絲合縫,巋然不動!
“開啊!給我開!”劉宏心中焦急萬分,一股無名火起,他低吼一聲,雙手抓住匣蓋邊緣,用儘吃奶的力氣猛地向上一掀!
嘎吱——!
匣蓋隻被掀開了半寸!一道微弱的光芒從縫隙中透出!然而就在這瞬間,匣蓋內部似乎卡住了某個極其堅韌的機簧,發出一聲令人牙酸的金屬扭曲聲後,便死死地卡在了那裡!任憑劉宏如何咬牙切齒、青筋暴起地再次發力,那沉重的青銅匣蓋如同焊死了一般,再也無法撼動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