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寧五年的初春,雨水多得反常。洛陽城浸泡在無邊無際的濕冷裡,宮牆的朱漆被衝刷得斑駁黯淡,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猙獰底色。雨水沿著南宮年久失修的琉璃瓦當彙聚成渾濁的水流,如同垂死的巨獸淌下的汙濁淚水,嘩啦啦地砸在殿前冰冷的金磚上,濺起一片迷蒙的水霧。空氣裡彌漫著濃重的土腥味、陳腐的木頭味,還有一種揮之不去的、鐵鏽般的陰鬱氣息。
宮禁森嚴,白日的喧囂被雨幕隔絕,隻剩下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寂靜。然而在這寂靜的表象之下,暗流洶湧。曹節和王甫的黨羽如同蟄伏在潮濕磚縫裡的毒蟲,無聲地編織著他們的羅網。劉宏身處深宮,如同置身孤島,耳目閉塞。他需要眼睛,需要耳朵,需要一把藏在暗處、淬著劇毒的匕首!
夜色,如同被打翻的濃墨,沉沉地覆蓋了宮城。雨勢稍歇,但濕冷的空氣依舊能沁入骨髓。南宮深處,一處早已被遺忘的角落。這裡曾是前朝存放冰窖的通道入口,如今被坍塌的土石和瘋長的藤蔓半掩著,散發著泥土和黴菌的濃重氣息。隻有最熟悉宮廷隱秘的人,才知道在幾塊看似普通的鬆動牆磚後麵,隱藏著一條通往地下深處的狹窄密道。
密道入口被無聲地移開,一股更加陰冷、帶著濃重土腥和鐵鏽味的空氣撲麵而來。劉宏裹著一件不起眼的玄色鬥篷,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陳墨手持一盞光線極其微弱的青銅氣死風燈燈罩有螺旋隔層,僅透一絲光),警惕地在前引路。燈光僅能照亮腳下濕滑、布滿苔蘚的台階,兩側粗糙的石壁在黑暗中向後退去,投下扭曲晃動的巨大陰影,仿佛隨時會撲下來將人吞噬。
台階蜿蜒向下,深不見底。隻有三人劉宏、陳墨、一個絕對忠誠的小黃門)極其輕微的腳步聲和壓抑的呼吸聲在狹窄的空間裡回響。走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台階終於到了儘頭,眼前豁然開朗,是一個約莫兩丈見方的天然石穴。石穴中央,一窪地下滲水形成的小潭,泛著幽暗的微光。空氣陰冷刺骨,水珠從頭頂倒懸的鐘乳石上滴落,發出單調而冰冷的“滴答”聲,如同催命的更漏。
這裡,就是劉宏選定的會麵之地。絕對的隱秘,絕對的隔絕。
“陛下,人…應該快到了。”陳墨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在空曠的石穴裡激起輕微的回音。他將氣死風燈放在一塊較為平整的石筍上,昏黃的光圈勉強驅散了一小片濃稠的黑暗。
劉宏沒有說話,隻是微微點了點頭。他站在水潭邊,背對著入口的方向,小小的身影在昏暗中顯得格外孤峭。兜帽的陰影完全遮住了他的臉,隻有緊抿的唇角透著一絲與年齡不符的冷硬。他在等一個人。一個活在黑暗和仇恨裡的人。一個他手中最隱秘、也最危險的棋子。
時間在冰冷的“滴答”聲中緩慢流逝。每一秒都顯得格外漫長。
突然!
沒有任何征兆!入口台階上方的黑暗中,傳來一聲極其輕微、如同狸貓踏過落葉的“沙”聲!緊接著,一道黑影如同鬼魅,又如同融入黑暗本身的一縷輕煙,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迅捷和柔韌,貼著濕滑的石壁無聲無息地滑了下來!他的動作毫無聲息,落地時如同羽毛般輕盈,甚至沒有驚動水潭邊一隻正在飲水的、指甲蓋大小的盲眼洞穴蟲!
黑影在距離劉宏等人三丈外的陰影裡站定,如同石雕般凝固不動。借著石筍上那盞氣死風燈極其微弱的光線,勉強能看清那是一個身形瘦削、裹在緊身黑色勁裝裡的少年。他臉上蒙著黑巾,隻露出一雙眼睛。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在昏暗的光線下,瞳孔縮得極小,眼白卻異常清晰,如同潛伏在暗夜裡的野獸,冰冷、銳利、沒有任何溫度,隻有深不見底的警惕和一種近乎實質的、壓抑到極致的戾氣!像兩把淬了寒冰的匕首,直刺人心。
他正是劉宏今夜要見的人——史阿。年方十七,卻是名震洛陽地下黑市的頂尖刺客。他還有另一個身份:建寧元年“黨錮之禍”中,被曹節黨羽構陷、慘死獄中的前太尉掾屬史弼的獨子!一個背負著血海深仇、在陰影中淬煉獠牙的遺孤!
史阿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瞬間掃過石穴內的環境、陳墨手中的燈、小黃門的位置,最後死死地鎖定了水潭邊那個背對著他、籠罩在鬥篷裡的瘦小身影。他沒有說話,也沒有行禮,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裡,如同一塊來自幽冥的寒鐵,散發著生人勿近的冰冷氣息和致命的危險感。
“史阿?”劉宏緩緩轉過身,兜帽下的目光平靜地迎上那雙野獸般的眼睛。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在空曠的石穴裡清晰可聞。
史阿依舊沉默,隻是那冰冷的瞳孔微微收縮了一下,算是回應。目光中沒有任何麵對天子的敬畏,隻有審視,還有一絲深藏的、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恨意——對那個位置,對那個位置上所代表的一切的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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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知道你的身份,”劉宏開門見山,聲音依舊平靜無波,“也知道你的仇,你的恨。”他向前緩緩踏出一步,靴底踩在濕冷的岩石上,發出輕微的聲響。“曹節,王甫,張奉…還有那些躲在暗處吸血的蠹蟲…他們欠下的血債,罄竹難書。”
提到“曹節”、“王甫”這幾個名字時,史阿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那雙冰冷的眼睛裡,瞬間燃起兩點幽暗的、如同地獄之火般的赤紅光芒!濃烈的殺意如同實質的寒流,瞬間彌漫開來,讓旁邊的陳墨和小黃門都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朕可以給你一個機會。”劉宏的聲音陡然轉冷,如同金鐵交鳴,“一個…親手向他們討還血債的機會!”
史阿依舊沉默,但那野獸般的瞳孔,死死地盯住了劉宏兜帽下的陰影,似乎在判斷話語的真偽。
劉宏不再多言,他微微側頭示意。旁邊的小黃門立刻上前一步,將懷中緊緊抱著的一個狹長、沉重的紫檀木盒,小心翼翼地放在水潭邊一塊較為平整的石台上,然後迅速退開。
木盒打開。
沒有珠光寶氣,沒有神兵利器。裡麵靜靜躺著的,是幾卷顏色暗沉、邊緣磨損的竹簡,還有一疊用粗糙麻線裝訂的、寫滿密密麻麻小字的麻紙冊頁。紙張已經泛黃發脆,許多地方還洇著深褐色的、早已乾涸的汙跡——那是血!
劉宏伸出手,指尖拂過那疊麻紙冊頁最上麵一頁。他的動作很輕,卻帶著一種沉重的力量。他翻開第一頁,昏黃的燈光下,清晰地映出幾列工整卻透著悲憤的墨字:
“建寧元年九月,司隸校尉府獄。太尉掾屬史弼,拒誣陳蕃、李膺通賊,受炮烙、鞭刑三百,十指儘斷…未吐一字…終…血儘而亡…”
字跡下方,是一個用朱砂畫出的、歪歪扭扭的十字押記——那是史弼在生命最後時刻,用殘存的力量留下的印記!旁邊,還有一行小字注釋,筆跡不同,顯然是後來添上的獄卒記錄:“…死前以血塗壁,書‘恨’字三遍…”
史阿的身體猛地一震!那雙冰冷如野獸的眼睛,在看到父親名字和那慘烈描述的瞬間,驟然爆發出駭人的光芒!他死死盯著那頁紙,喉嚨裡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低吼!他猛地踏前一步,腳下濕滑的苔蘚被他踩得粉碎!濃烈到幾乎化為實質的殺意和悲憤,如同火山般在他瘦削的身體裡噴湧!他死死盯著劉宏,那眼神仿佛在質問:為什麼?!為什麼給他看這個?!
“這是你父親在獄中最後幾日的部分實錄,”劉宏的聲音如同冰冷的鐵塊,砸在寂靜的石穴裡,“還有更多。更多像你父親一樣,被他們構陷、折磨、虐殺的名字!他們的血,他們的冤,他們的恨!”他猛地翻動冊頁,紙張發出嘩啦的聲響,一個個被朱砂筆觸目驚心地劃掉的名字在昏黃的光線下掠過——陳蕃、李膺、杜密…以及更多史阿熟悉或不熟悉的名字!
“殺一人,易如反掌。”劉宏猛地合上冊頁,發出一聲沉悶的撞擊聲,目光如電射向幾乎處於失控邊緣的史阿,“殺曹節?殺王甫?憑你的身手,或許能尋到機會近身,甚至可能得手。但然後呢?”
劉宏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冰冷的穿透力:“然後,你會被他們遍布宮禁的黨羽撕成碎片!你的死,隻會成為他們鏟除異己、進一步清洗朝堂的借口!你父親的血仇,那些枉死者的冤屈,將永遠沉淪在這暗無天日的深淵裡,再無昭雪之日!這就是你想要的嗎?史阿?!”
史阿的身體僵住了。那洶湧的殺意和悲憤如同被一盆冰水當頭澆下!他赤紅的雙眼死死盯著劉宏,胸膛劇烈起伏,粗重的喘息聲在石穴裡清晰可聞。劉宏的話語,像一把冰冷的錐子,刺破了他被仇恨完全蒙蔽的理智。是啊,殺了曹節,然後呢?他從未想過之後…
“朕要的,不是匹夫一怒,血濺五步!”劉宏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朕要的,是連根拔起!是將這些盤踞在帝國心臟上的毒瘤,將他們背後的勢力網,將他們吸食民脂民膏的爪牙,將他們草菅人命的證據——連根拔起!曝於天日!讓他們身敗名裂,遺臭萬年!讓所有冤魂得以瞑目!讓所有血債,得以血償!”
他再次指向石台上的名冊:“這上麵每一個被劃掉的名字,都需要一個交代!而這交代,不是靠你一把匕首能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