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寧四年的殘冬,像一頭垂死的巨獸,在洛陽宮闕的琉璃瓦上苟延殘喘。最後幾場雪早已化儘,留下滿城濕冷的泥濘和揮之不去的、混雜著腐爛與鐵鏽的陰鬱氣息。南宮西側,那片連綿的廢墟在鉛灰色的天幕下顯得格外荒涼。燒焦的梁柱如同巨獸的肋骨,猙獰地刺向天空;殘垣斷壁上覆蓋著厚厚的、灰黑色的塵土與枯死的苔蘚。寒風在斷壁殘垣間穿梭,發出淒厲如鬼哭的嗚咽,卷起地上細碎的瓦礫和不知名的碎骨,沙沙作響。
這片被刻意遺忘的角落,成了劉宏與陳墨最隱秘的試驗場。遠離了曹節和王甫無處不在的耳目,隻有呼嘯的寒風和徘徊的野貓,是這裡沉默的見證者。
此刻,在廢墟深處一座相對完整、背風的高台之下,陳墨正佝僂著背,全神貫注地擺弄著一件奇特的造物。他裹著厚厚的、沾滿油汙和木屑的灰布襖,凍得通紅的雙手卻異常靈活。在他麵前,矗立著一個一丈多高、結構複雜的木質框架。框架的主體像一隻巨大飛鳥的骨架,由堅韌的棗木和樺木榫卯拚接而成,關節處包裹著打磨光滑的青銅護件。最引人注目的,是框架兩側那對巨大的、蒙著厚厚黃褐色牛皮的“翅膀”。牛皮經過特殊的藥水浸泡和鞣製,顯得異常堅韌且略帶彈性,此刻正被幾根粗壯的麻繩緊緊收束在框架兩側,如同尚未展開的蝠翼。
框架的“頭部”位置,並非鳥喙,而是一個可以旋轉的、碗口大小的青銅圓盤。圓盤中央鑲嵌著一塊打磨得極其光滑、微微凸起的圓形水晶薄片漢代已有水晶加工工藝),如同巨獸冰冷的獨眼。圓盤下方連接著複雜的青銅齒輪組和幾根可以調節鬆緊的牛筋絞索。整個造物龐大、粗糙,卻又透著一種跨越時空的、近乎蠻荒的機械美感,在這片破敗的廢墟中,顯得格格不入又令人莫名心悸。
劉宏站在不遠處一塊背風的斷牆後,身上裹著玄色的狐裘鬥篷,小小的身影幾乎淹沒在巨大的鬥篷裡。他呼出的氣息在冰冷的空氣中凝成白霧。他沒有催促,隻是安靜地看著陳墨像對待最精密的樂器般,小心地調試著那些緊繃的牛筋絞索和青銅齒輪。每一次微小的調整,都伴隨著木材細微的呻吟和青銅摩擦的輕響。
寒風卷著塵土和碎屑,不斷撲打在牛皮翅膀上,發出沉悶的“噗噗”聲,讓那巨大的框架微微搖晃。陳墨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不是熱的,而是緊張。他深知自己手中擺弄的,不僅僅是墨家先賢魯班公輸般)殘卷記載的奇思妙想,更是陛下在重重殺機中,試圖撕開黑暗帷幕的一線希望。
“陛下,”陳墨終於直起身,用袖子擦了擦額角的汗,聲音因為緊張和寒冷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此物…依《魯班遺冊·窺天卷》殘篇所載,輔以公輸家傳‘機樞圖’推演複原。雖…雖無翱翔九天之能,然其‘目’…或可代陛下,觀九重宮闕之外。”
他深吸一口氣,走到那巨大的木質框架旁,手指按在框架底部一個不起眼的青銅機括上。那機括形似一隻蜷縮的蟾蜍,冰冷而沉重。
“此乃‘開明鈕’。請陛下退後三步。”陳墨的聲音凝重。
劉宏依言,無聲地向後退了三步,目光緊緊鎖定那青銅蟾蜍。
陳墨眼中閃過一絲近乎狂熱的專注,他低喝一聲,用儘全身力氣,猛地向下一按!
“哢噠——嘎吱吱——!”
一連串令人牙酸的、巨大的機括咬合與繩索繃緊聲驟然爆發!仿佛沉睡的巨獸被強行喚醒!整個木質框架劇烈地震顫起來!框架兩側那被麻繩緊緊束縛的巨大牛皮翅膀,如同掙脫了桎梏的活物,在絞盤和牛筋絞索的強力牽引下,猛地向上、向外彈射展開!
嘩啦啦——!
堅韌的牛皮被瞬間繃緊,發出如同巨帆鼓風的聲響!翼展瞬間達到了驚人的三丈有餘!巨大的陰影如同垂天之雲,驟然覆蓋了劉宏和陳墨所在的一小片區域,將本就昏暗的光線遮得更加陰沉!呼嘯的寒風被牛皮翅膀阻擋、切割,發出尖銳的嘶鳴!
這巨大的動靜在死寂的廢墟中如同驚雷!遠處幾隻在瓦礫間覓食的野貓被驚得炸毛尖叫,瞬間逃得無影無蹤。
翅膀展開並非結束!就在雙翼完全張開的瞬間,框架“頭部”那個鑲嵌著水晶凸透鏡的青銅圓盤,在下方一組更加精密的青銅齒輪帶動下,開始緩慢而平穩地轉動!水晶鏡片反射著廢墟中微弱的天光,劃出一道冰冷的弧線。圓盤的轉動並非無序,而是通過框架底部一個類似船舵的木質操縱杆,由陳墨奮力地左右扳動控製著方向!
“成了!陛下!”陳墨的聲音帶著狂喜的沙啞,他一邊用力穩住微微顫抖的操縱杆,一邊指著圓盤下方一個斜伸出來的、碗口大小的黃銅窺管,“請陛下…請陛下觀此‘鳶目’!”
劉宏的心跳驟然加速!他快步上前,毫不猶豫地將眼睛湊近了那冰冷的黃銅窺管。窺管內壁被打磨得極其光滑,如同一條幽深的隧道,指向儘頭那塊微微凸起的水晶鏡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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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視野裡一片模糊晃動的光影,隻有廢墟近處焦黑的斷木和灰敗的殘雪。但隨著陳墨小心翼翼地、極其緩慢地扳動操縱杆,調整著巨大“鳶首”的方向,水晶鏡片捕捉到的遠方景象,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緩緩拉近、放大、清晰地投射到窺管的視野之中!
越過層層疊疊的殘破宮牆,越過枯枝敗葉的禦苑園林…視野在銅窺管中飛速掠過!劉宏看到了北宮方向巡邏衛兵盔甲上模糊的反光,看到了西苑冰封湖麵上幾隻瑟縮的水鳥…景象雖因水晶打磨工藝的限製而略顯朦朧扭曲,色彩也嚴重失真,如同蒙上了一層昏黃的薄霧,但那驚人的“望遠”效果,足以讓這個時代任何人為之震撼!
這不再是凡人的目力所及!這是高踞雲端的神隻之眼!
劉宏屏住了呼吸,心臟在胸腔裡狂跳。他強壓下心中的激動,按照之前與陳墨商議的偵查重點,用眼神示意了一個方向——西苑深處,靠近冷宮荒僻角落的那片區域。那裡曾是前朝廢妃幽居之所,如今早已荒廢,人跡罕至,卻也是宮中藏汙納垢、進行隱秘勾當的理想之地。
陳墨會意,咬著牙,額上青筋微凸,更加小心地扳動操縱杆。巨大的鳶首極其緩慢地轉向西麵,牛皮翅膀在寒風中微微調整著角度,以穩定“視線”。
銅窺管中的景象隨之移動。荒蕪的庭院,坍塌的假山,結著厚冰的池塘…景象飛速掠過。突然!
視野猛地定格!
劉宏的瞳孔驟然收縮!
在窺管那昏黃扭曲的視野中心,清晰地映出了西苑最荒僻角落,一口廢棄多年的枯井旁的情景!
三個穿著宮中低級宦官服飾的身影,正鬼鬼祟祟地圍在井邊。其中兩人正費力地將一個用破舊草席緊緊包裹的、明顯是人形的長條狀物體,奮力地往那黑黢黢的井口裡塞!草席的一端滑落,露出一隻慘白浮腫、毫無血色的腳!腳踝上,赫然係著一截斷裂的、染著暗紅色汙跡的麻繩!
而站在一旁,背著手冷冷監視著這一切的領頭者,那張側臉雖然在水晶鏡片的扭曲下有些變形,但劉宏絕不會認錯!正是曹節的心腹乾將,掖庭令——張奉!那個在曹節身邊如同毒蛇影子般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