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寧五年的初春,洛陽城似乎被抽乾了所有的暖意。太廟前那場石破天驚的素服請罪,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滔天巨浪尚未平息,另一股更加陰寒的暗流已在深宮之中悄然湧動。
德陽殿偏殿,巨大的蟠龍金柱撐起高闊的空間。殿內彌漫著一種沉悶的、混雜著陳年木料、熏香和淡淡墨汁的壓抑氣息。幾縷慘淡的天光透過高窗的欞格投射進來,在光潔如鏡的金磚地麵上切割出明暗交織的塊壘。角落的青銅仙鶴香爐吞吐著嫋嫋青煙,卻驅不散那股子深入骨髓的寒意。
殿內侍立的內侍和宮女,個個屏息凝神,垂手肅立,如同泥塑木雕,連呼吸都刻意放得輕緩,生怕驚擾了殿中那令人窒息的沉默。空氣粘稠得仿佛凝固的油脂,每一次銅壺滴漏的“嗒”聲,都像重錘敲在緊繃的心弦上,清晰得刺耳。
劉宏端坐在禦案之後。少年天子的身姿依舊單薄,但此刻籠罩在一身玄端朝服中,卻顯出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凝。他麵前攤開著幾卷簡牘,目光低垂,指尖無意識地劃過一枚溫潤的玉鎮紙,仿佛在專注地批閱奏章。然而,他那微微低垂的眼簾下,眸光卻如同深潭古井,波瀾不驚,隻倒映著案頭跳躍的燭火,深不見底。
禦案下首,隔著丈餘的距離,中常侍曹節垂手肅立。他穿著深紫色的宦官常服,衣料華貴,熨帖得沒有一絲褶皺。腰間的玉帶上懸著象征身份的銀印青綬,紋絲不動。他低眉順眼,臉上掛著幾十年宮廷生涯錘煉出來的、恰到好處的恭謹與憂慮。隻是那微微下撇的嘴角和耷拉的眼皮下,偶爾掠過的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鷙,暴露了他內心遠非表麵的平靜。
“嗒…”又一滴水珠從銅壺細長的鶴喙中滴落,砸在下方的銅盤裡,發出清脆而悠長的回響。
這聲滴答,如同一個信號。
曹節的頭顱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仿佛被這聲音驚醒。他抬起眼皮,目光飛快地掃過禦案後那張年輕卻過分沉靜的臉龐,隨即又謙卑地垂下。他雙手攏在袖中,向前極其恭謹地挪了一小步,動作輕緩,卻打破了殿內死水般的沉寂。
“陛下…”曹節的聲音響起,低沉、沙啞,帶著一種老年人特有的疲憊和憂心忡忡,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老奴…老奴有些話,如鯁在喉,不知當講不當講…”他微微抬起頭,眼神裡充滿了欲言又止的掙紮和一種仿佛為國事操碎心的忠誠憂慮。
劉宏的目光終於從玉鎮紙上抬起,平靜地落在曹節那張堆滿憂慮的臉上,聲音聽不出任何情緒:“曹公是朕的股肱舊臣,有何事,但說無妨。”
得到允許,曹節臉上的憂色更濃,甚至帶上了一絲痛心疾首。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下定了莫大的決心,才緩緩從寬大的袍袖中,取出了一卷用黃綾包裹著的竹簡。他雙手捧著竹簡,如同捧著一件極其沉重、又極其燙手的物事,步履沉重地走到禦案前,躬身,將竹簡極其鄭重地放在了劉宏麵前的案幾上。
“陛下…老奴惶恐!此事…此事關乎社稷安危,更關乎陛下您的…龍體安危啊!”曹節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手指顫抖著解開了黃綾。
竹簡展開。
劉宏的目光落在了簡牘之上。竹簡並非奏章格式,更像是某種私下的記錄或密報。上麵用濃墨清晰地寫著幾行字,字跡端正,卻透著一股刻意的工整。
“建寧五年三月廿一,盧使君盧植)於伏牛山遇襲,賊眾百餘,儘為所殲。新軍所持強弩,威力駭人,非製式所有…”
“三月廿二,南陽太守迎糧,盧使君未交糧冊,先令新軍整隊演武,兵甲森然,南陽府兵為之奪氣…”
“新軍士卒,唯知盧使君令,行止坐臥,法度森嚴,不類官軍,反似…私兵!”
最後“私兵”二字,被朱砂筆極其醒目地圈了出來!那鮮紅的印記,如同兩滴凝固的鮮血,在竹簡上顯得格外刺眼!旁邊還有一行小字批注:“羽林新軍,唯知有盧使君,不知有天子乎?”
字字誅心!句句指向擁兵自重!
曹節一直用眼角的餘光死死盯著劉宏的表情變化。他清晰地看到,當劉宏的目光掃過“私兵”二字和那鮮紅的批注時,少年天子那一直沉靜如水的眼瞳深處,似乎極其細微地收縮了一下!雖然轉瞬即逝,但曹節相信自己捕捉到了!那是驚疑?是震怒?還是…忌憚?
曹節心中暗喜,如同毒蛇吐信。他趁熱打鐵,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推心置腹的憂慮和痛惜:“陛下…老奴本不該多嘴。盧尚書盧植)此次押糧賑災,確乎勞苦功高,解了燃眉之急。然…”他話鋒陡然一轉,語氣變得沉重而急促,“然其行事,僭越之處甚多啊!”
“陛下請看,”曹節的手指帶著一絲刻意的顫抖,指向竹簡上“強弩非製式”和“兵甲森然”的字樣,“羽林新軍所用之強弩、甲胄,威力遠超北軍五校!此等軍國重器,不報備兵曹,不遵朝廷規製,私相授受,盧尚書意欲何為?此其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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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曹節的聲音陡然拔高了幾分,帶著一種控訴般的尖銳,“他盧植在南陽,竟讓賑災之兵演武耀威!令地方郡守膽寒!這…這豈是臣子所為?這分明是借陛下天威,行震懾地方之實!其心可誅啊陛下!”
“其三!”曹節痛心疾首地捶打著自己的胸口,“也是最緊要的!陛下!老奴聽聞,那羽林新軍,自組建伊始,便隻認盧植一人!軍令隻出盧植之口!行軍布陣,生殺予奪,皆由其獨斷!士卒眼中,隻有盧使君,何曾有陛下您的半分天威?!陛下!此…此乃取禍之道!是養虎為患啊!”
他越說越激動,仿佛真的為劉宏的安危、為漢室的江山操碎了心,聲音都帶上了悲愴的哭腔:“陛下!您想想那王常侍…王甫他…他就是太過倚重外臣,疏於防範,才落得…落得那般下場!前車之鑒,血淚未乾啊陛下!盧植如今手握如此精銳新軍,又深得災民之心,若其…若其稍有不臣之念…陛下!洛陽危矣!漢室危矣!老奴…老奴每每思及此,便心驚肉跳,夜不能寐啊!”
曹節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重重地磕在冰涼的金磚之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聲淚俱下:“陛下!老奴一片忠心,可昭日月!請陛下明察!為江山社稷計,為陛下安危計,當速削盧植兵權!將羽林新軍…交由老奴…不,交由可信賴之宿將統領!或…或乾脆解散!以防肘腋之患呐陛下!”
字字如刀,句句似毒!
每一句指控,都精準地戳在帝王最敏感的神經上——兵權!威信!潛在的威脅!尤其是最後那句“肘腋之患”,更是赤裸裸地將盧植比作了懸在皇帝頭頂的利劍!曹節匍匐在地,身體因為“激動”和“恐懼”而微微顫抖,寬大的袍袖掩蓋下,嘴角卻勾起了一絲難以察覺的、怨毒而得意的弧度。他相信,任何一個帝王,尤其是一個剛剛經曆了王甫之死、對權力極度敏感的少年天子,麵對如此“鐵證”和“忠言”,都不可能無動於衷!盧植,你的死期到了!羽林新軍?哼,要麼歸我掌控,要麼就徹底消失!
死寂。
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籠罩了偏殿。
隻有曹節壓抑的、帶著泣音的喘息聲,在空曠的大殿中微弱地回響。他額頭抵著冰冷的地磚,等待著,等待著上方那少年天子震怒的咆哮,或是冰冷的旨意。
時間仿佛凝固。銅壺滴漏的聲音,似乎也消失了。
劉宏沒有動。
他甚至沒有去看腳下匍匐哭訴的曹節。
他的目光,依舊停留在那卷攤開的竹簡上。停留在那鮮紅刺目的“私兵”二字上。停留在那些看似義正詞嚴、實則漏洞百出的指控上。
他的指尖,離開了溫潤的玉鎮紙,緩緩地、極其自然地滑向了自己腰間。隔著玄端朝服那厚重光滑的衣料,觸碰到了一個堅硬、冰冷、帶著獨特棱角輪廓的物件——那半枚青銅虎符。
冰涼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上來,卻奇異地帶來了一絲鎮定。
少年天子的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鋒利,一閃即逝,快得如同錯覺。
然後,他動了。
他伸出了手。不是去扶起跪地的曹節,也不是去觸碰那卷“罪證”竹簡。
他的五指張開,以一種與其沉靜麵容截然不符的、近乎粗暴的姿態,猛地一把抓住了那卷攤開的竹簡!用力之大,指節都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
在曹節驚愕抬頭的瞬間!
劉宏手臂猛地一揚!將那卷沉重的竹簡,如同投擲一塊頑石,狠狠地、帶著撕裂空氣的呼嘯聲,砸向了禦座旁邊一根粗大的蟠龍金柱!
“哐當——!!!”
一聲震耳欲聾的、令人心膽俱裂的巨響,在空曠的德陽殿偏殿轟然炸開!
竹簡狠狠地撞在堅硬冰冷的青銅蟠龍柱上!巨大的衝擊力瞬間讓竹簡四分五裂!堅韌的牛皮繩繃斷!一片片刻著“罪證”的竹片如同被炸開的彈片,帶著淒厲的尖嘯,向四麵八方激射迸濺!
劈裡啪啦!
斷裂的竹片如同暴雨般砸落在地磚上、禦案上、甚至濺到了曹節匍匐的袍服邊!一片鋒利的竹茬擦著曹節的耳畔飛過,帶起一陣冷風,嚇得他魂飛魄散,身體猛地一縮!
碎裂聲在巨大的殿宇中回蕩,久久不息。
殿內侍立的所有內侍宮女,瞬間嚇得麵無人色,撲通撲通跪倒一片,死死伏在地上,瑟瑟發抖,連大氣都不敢出。巨大的恐懼攫住了每一個人!
曹節更是如同被一盆冰水從頭澆到腳!他猛地抬起頭,臉上那精心偽裝的悲憤和忠誠瞬間被極度的驚駭和難以置信取代!他張大了嘴巴,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怪響,眼珠子幾乎要瞪出眼眶!看著那散落一地、如同垃圾般的竹簡碎片,看著禦座之上那個緩緩收回手臂、臉色依舊平靜得可怕的少年身影!
瘋了?!小皇帝瘋了?!他…他怎麼敢?!他難道不害怕?不忌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