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像是天河決了口,沒日沒夜地傾瀉在關中平原。平日裡溫馴的涇河徹底變了模樣,渾濁的河水裹挾著從黃土高原衝刷下來的泥沙、斷木,甚至還有整棵的樹木,如同一條暴怒的黃色巨龍,咆哮著衝出峽穀,瘋狂衝擊著兩岸的崖壁。河麵比平日寬了數倍,浪頭一個接一個地砸在裸露的岩基上,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濺起丈高的渾濁水沫,整個河穀都彌漫著濃重的水腥氣和泥土的土腥味。
龍首渠的引水口選址,就在涇河衝出峽穀後一個相對平緩的拐彎處。此刻,這裡早已沒了往日的平靜。臨時搭建、依著陡峭河岸延伸出去的簡陋工棚,被狂風吹得搖搖欲墜,棚頂的茅草被大片大片掀飛。泥濘的工地上,到處是積水的深坑,被雨水泡得發脹的木料、工具散亂地堆積著,一片狼藉。無數征發來的民夫,裹著破爛的蓑衣或乾脆光著膀子,像螞蟻一樣在泥水裡掙紮,肩扛手抬,將一筐筐沉重的石料、泥土從低窪處運往高處壘砌堤壩,每一次邁步都深陷泥淖,每一次喘息都帶著絕望的沉重。
工地的核心,靠近那如同被巨斧劈開的、高聳陡峭的引水口西岸崖壁下,氣氛更是凝重得如同鐵板。幾個穿著官袍、戴著鬥笠的將作監老吏,簇擁著一個須發皆白、臉上溝壑縱橫如同刀刻的老河工,正對著咆哮的河水和那麵刀削斧劈般的巨大岩壁指指點點,個個眉頭緊鎖,唉聲歎氣。
“完了…全完了!”一個穿著綠色官袍、負責土方的工曹掾哭喪著臉,指著對岸那麵在雨幕中若隱若現、如同巨人屏風般的青黑色岩壁,聲音帶著哭腔,“陳大匠您看!那‘虎跳岩’!原本計劃是搭棧道過去,開鑿引水暗渠的咽喉!可這雨…這水!棧道根基全衝垮了!這沒個兩三年功夫重新打樁架木,彆說引水渠,就是隻螞蟻也甭想爬過去!”他說的“虎跳岩”,是引水渠規劃中必須鑿穿的一段堅硬岩體,位於涇河西岸,崖壁直插河心,下方是翻滾的激流,上方是陡峭的山崖,地形極其險惡。原本計劃在枯水期搭建懸空棧道進行開鑿,如今被暴漲的洪水徹底摧毀。
老河工姓鄭,是涇河邊活了大半輩子的老把式,此刻也是滿臉愁苦,對著陳墨連連作揖:“陳大匠,不是小老兒潑冷水,這‘虎跳岩’本就是龍王爺的看門石!往年枯水時,搭上幾百條人命,花上三五年能啃下來就是老天開眼!如今這光景…神仙來了也沒轍啊!工期減半?這…這怕是連神仙也辦不到!”他渾濁的老眼裡滿是絕望,顯然認為這位年輕得過分的“大匠”是在癡人說夢。
陳墨隻穿著一件半舊的葛布短褐,褲腿高高挽起,沾滿了泥漿。他沒有戴鬥笠,任由冰冷的雨水衝刷著他那張因為連日操勞而顯得異常疲憊、卻依舊沉靜的臉。他站在一塊稍高的、被雨水衝刷得露出堅硬底層的岩石上,目光如同鷹隼,穿透重重雨幕,死死釘在對岸那片如同天塹般的“虎跳岩”上。耳邊是工曹掾的哭訴,是老河工的絕望,是民夫們在泥水中掙紮的號子,是涇河巨龍永不停歇的咆哮。
工期減半?這是他在德陽殿上,對著滿朝文武,對著那位以傳國玉璽砸碎反對聲浪的少年天子,立下的軍令狀!是陛下頂著楊賜等世家重臣的洶洶反對,力排眾議,將關乎數十萬關中百姓生計、關乎朝廷威信的重任壓在他肩頭的信任!更是他胸中那股不服輸的火焰,想要證明寒門匠人也能改天換地的執念!
他不能退!退一步,就是萬劫不複!就是辜負了陛下,辜負了那些在泥水裡掙紮求活的民夫,更是辜負了自己胸中那團熊熊燃燒的“工道”!
陳墨猛地吸了一口混雜著雨水、泥土和汗腥味的冰冷空氣,胸膛劇烈起伏了一下。他不再看那些唉聲歎氣的老吏和老河工,目光轉向自己身後。
那裡,站著十幾個同樣穿著短褐、背著沉重木箱的年輕人。他們大多二十出頭,麵龐黝黑,眼神卻異常明亮銳利,帶著一種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專注和熱忱。他們是盧植從“觀星閣”新近選拔、送到陳墨身邊的寒門學徒,是陛下“格物致用”理念的第一批種子。此刻,他們正用充滿信任和期待的目光,看著他們的“山長”陳墨在觀星閣的尊稱)。
“取‘尺’來!”陳墨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風雨聲,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
“喏!”為首一個身材精瘦、名叫公輸墨公輸班後人,虛構)的學徒,眼中精光一閃,立刻解下背後一個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狹長木匣,動作麻利地打開。木匣內,並排躺著三根長約三尺、通體黝黑、隱隱泛著金屬幽光的銅尺!尺身並非光滑,而是密密麻麻刻滿了細如蚊足、如同蝌蚪般扭曲盤旋的奇異紋路刻度),在昏暗的光線下流轉著神秘的光澤。尺的兩端,鑲嵌著打磨得極其光滑的水晶凸鏡。
另外兩名學徒立刻上前,從各自的背囊中取出兩捆纏繞得極其整齊、閃爍著銀白色金屬光澤的細絲——這是陳墨用秘法反複捶打、混入少量韌性極佳的天蠶絲製成的“璿璣絲”,堅韌無比,幾近透明,水火難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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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墨親自上前,拿起一根銅尺。入手冰涼沉重。他目光如炬,掃視著腳下這片泥濘狼藉的河岸,最終選定了三個點。這三個點,看似隨意,卻隱隱構成了一個巨大的、指向對岸“虎跳岩”的三角。
“甲位,坎七震三!”陳墨沉聲下令,報出一個方位坐標。
“喏!”公輸墨毫不猶豫,抄起一根銅尺,深一腳淺一腳地踏入齊膝深的泥濘,來到陳墨指定的第一個點。他奮力扒開泥水,露出下方堅硬的岩基,將銅尺下端一個尖銳的鋼錐狠狠插入岩石縫隙,固定牢固。然後,他小心翼翼地調整著銅尺頂端水晶凸鏡的角度,使其對準陳墨的方向。
“乙位,離九坤一!”
另一名學徒抱著銅尺,衝向第二個點,同樣固定,調整鏡麵。
陳墨自己則抱著最後一根銅尺,走到第三個點——也是距離咆哮的涇河最近、最危險的一個突出部。渾濁的浪頭不時拍打著他腳下的岩石,濺起冰冷的水花。他渾然不覺,俯身,將銅尺穩穩插入岩縫,仔細調整著頂端水晶鏡麵的角度。
三根銅尺,在泥濘的河岸上,構成了一個巨大的、無形的三角測量基陣!
“繃絲!”陳墨低喝。
早已準備好的學徒們,立刻展開那銀白堅韌的璿璣絲。兩人一組,分彆從甲位和乙位銅尺底部一個特製的銅環出發,將絲線繃緊、拉直,如同架設無形的琴弦,最終彙聚到陳墨所在的丙位銅尺底部!
嗡——!
當三根堅韌無比的璿璣絲在陳墨手中被同時繃緊到極致時,奇異的景象出現了!三根銅尺上那些蝌蚪般的紋路,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激活,竟然同時閃爍起極其微弱的、淡藍色的幽光!而繃緊的璿璣絲,在狂風中並未隨風飄蕩,反而發出一種低沉、穩定、如同弓弦被拉滿時的“嗡嗡”震顫聲!這震顫似乎形成了一種奇特的共鳴場,將三根銅尺微妙地聯係在一起。
“成了!三才定基!”公輸墨興奮地低呼一聲,聲音帶著顫抖。這是他們根據陳墨傳授的“格物新術”,結合古籍記載和無數次實驗才摸索出的“璿璣三角定位法”!原理深奧,操作更是艱難,稍有差池便會失敗。
陳墨沒有理會學徒的興奮,他整個人仿佛與手中的銅尺和繃緊的絲線融為一體。雨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臉頰流淌,他的眼睛透過丙位銅尺頂端的水晶凸鏡,死死鎖定了對岸“虎跳岩”上一個極其微小的、肉眼幾乎難以辨彆的天然凹陷!水晶鏡片將那個點清晰地放大、拉近!
他的左手,極其穩定地扶住銅尺。右手,則如同最精密的機括,開始極其緩慢、極其細微地調整著銅尺底部一個鑲嵌著細小齒輪的旋鈕。隨著旋鈕的轉動,銅尺內部發出幾乎微不可聞的“哢噠”聲,尺身上那些閃爍幽光的蝌蚪紋路也隨之發生極其細微的明暗變化。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狂風呼嘯,暴雨如注,浪濤轟鳴,民夫的號子聲,老吏的歎息聲…所有的聲音似乎都離陳墨遠去。他的世界,隻剩下眼前水晶鏡片中的那個點,手中旋鈕那細微到極致的觸感反饋,以及通過繃緊的璿璣絲傳遞來的、另外兩根銅尺的方位信息。
汗水混著雨水,模糊了他的視線,他毫不在意。手臂因為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而酸痛發麻,他咬牙堅持。整個測量過程,如同在暴風雨中穿針引線,要求的是絕對的精準和超越常人的耐心與定力!
終於!
當水晶鏡片中的目標點,與銅尺內部通過複雜光線折射和絲線共振形成的虛擬“基準線”完美重合的刹那!陳墨的右手猛地一頓!
“定!”一聲壓抑的低吼從他喉間迸出!
幾乎在他話音落下的同時,三根銅尺上的淡藍色幽光驟然一亮,隨即穩定下來!繃緊的璿璣絲發出的“嗡嗡”聲也變得更加清晰、穩定!
“山長!成了?!”公輸墨激動地聲音都變了調。
陳墨緩緩直起身,長長吐出一口濁氣,臉上露出一絲疲憊卻無比堅毅的神色。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目光掃過那三根在風雨中穩穩矗立、幽光流轉的銅尺,沉聲道:
“虎跳岩,岩層走向,北偏東七度又三刻!最薄處,在岩頂下十二丈三尺!岩體內部,有兩條天然裂隙交彙於此!”他的聲音不大,卻如同驚雷,炸響在每一個豎起耳朵傾聽的老吏和老河工耳邊!
“什麼?!”
“這…這怎麼可能?!”
“隔著這麼寬的河,這麼大的雨…他…他怎麼知道的?!”
工曹掾和老河工鄭老漢等人全都驚呆了,如同看怪物一樣看著陳墨,又看看那三根不起眼的銅尺,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他們這些跟山石河水打了一輩子交道的老手,都不敢說隔著這麼寬的激流,能如此精確地判斷對岸岩層結構!這簡直是神仙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