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寧五年的春夜,洛陽城死寂得瘮人。白日裡地動山搖的餘威似乎還凝滯在空氣中,連更夫的梆子聲都透著一股子虛怯,三更的尾音顫巍巍蕩過空曠的禦道,旋即被濃墨般的黑暗吞沒。未央宮高大的輪廓在稀薄月色下,如同蟄伏的巨獸,沉默地舔舐著白日震裂的傷口。唯有南宮溫室殿的一角,猶自滲出一點昏黃的光,固執地撕破沉沉夜幕。
殿內,青銅仙鶴燈的長喙裡吐出幽暗的光暈,勉強照亮禦案一角。空氣裡彌漫著尚未散儘的塵土味,混著淡淡的藥草苦澀。
劉宏裹著一件半舊的玄色深衣,獨自坐在燈影邊緣的陰影裡,指尖無意識地在冰涼光滑的案麵上劃過。白日裡德陽殿主梁轟然塌陷的巨響,百官狼奔豕突的驚惶,還有曹節那張看似恭謹、實則眼神深處藏著毒蛇般陰冷算計的臉……一幕幕在腦中翻騰。他身體裡屬於十二歲少年的心臟還在胸腔裡急促地擂動,屬於現代靈魂的冰冷理智卻已凍結了所有外露的情緒。
李巡死了。
那個王甫門下最凶惡的爪牙,白日裡被暴怒的災民拖出府邸,生生撕成了碎片。消息傳來時,曹節那張保養得宜的老臉瞬間褪儘了血色,像刷了一層慘白的堊粉。劉宏甚至捕捉到了他袖袍下指尖的顫抖,雖然隻有一瞬,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處置李巡,是借洶湧的民憤,是順勢而為。可曹節……這條盤踞在帝國心臟上最肥碩、最狡猾的毒蟲,根深蒂固,爪牙遍布。
“陛下,”一個極低的聲音幽靈般在殿角響起,幾乎融進了燭火劈啪的微響裡,“探清了。曹節府邸…有異動。”
陰影裡,史阿的身影如同墨汁裡析出的薄刃,無聲無息地顯現半身。他臉上還殘留著白日裡在瓦礫與血汙中穿行的疲憊,但那雙眼睛,卻銳利得如同淬了火的針尖。“亥時三刻,北宮偏門,三輛青帷小車,悄悄駛入曹府後巷。車上下來的人,裹得嚴實,看身形步態……絕非府中尋常仆役。還有,後園角門,戌時後連著抬進去三口沉重的樟木箱子,落地聲悶得邪乎。”
劉宏放在案上的手,食指指尖幾不可察地向下壓了一壓。樟木箱子?沉重的悶響?是搜刮來的金銀,還是……更致命的東西?
“盯著。”劉宏的聲音乾澀低啞,幾乎不像個少年,“一隻蒼蠅,也彆放出曹府。”
“諾。”史阿的身影重新融入黑暗,仿佛從未出現。隻有那縷若有似無的塵土與汗味,證明他來過。
殿內重歸死寂。燭火不安地跳躍著,在劉宏年輕的臉上投下深深淺淺、不斷變幻的陰影。他閉上眼,白日裡那些驚惶的麵孔,那些在廢墟中絕望哭嚎的百姓,還有曹節那雙深不見底、此刻想必正醞釀著致命一擊的老眼,交替浮現。心臟在胸腔裡沉重地撞擊著肋骨,每一下都帶著冰冷的回音。他在等,像一個藏在黑暗中的獵手,等待著毒蛇探出頭顱,亮出毒牙的致命瞬間。
時間在壓抑的寂靜中艱難地爬行。
“陛下!陛下——”尖利的、變了調的呼喊聲驟然撕裂了夜的寧靜,帶著哭腔,由遠及近,狠狠撞在溫室殿緊閉的殿門上。
劉宏猛地睜開眼,瞳孔在昏暗光線下驟然收縮。來了!
殿門被粗暴地撞開,一個小黃門連滾帶爬地撲進來,臉色慘白如紙,頭上的進賢冠歪斜著,渾身抖得像秋風裡的落葉:“不……不好了!曹常侍他……他帶著北軍的人,把南宮圍了!說……說宮內有奸人作祟,欲行刺陛下!他要……要麵君護駕!”
“護駕?”劉宏的嘴角緩緩扯出一個冰冷的弧度,眼中卻無半分笑意,隻有一片沉凝的寒潭。他霍然起身,玄色深衣的下擺在燈影裡劃出一道冷硬的弧線,“傳旨,開宮門,請中常侍入內‘護駕’!”
命令如同冰冷的鐵塊砸在地上。小黃門連滾帶爬地去了。
殿外,沉重的腳步聲、鐵甲摩擦的鏗鏘聲、壓抑的呼喝聲,如同漲潮的黑色海水,迅速淹沒了溫室殿周遭的每一寸空間。火把的光亮透過窗欞紙,將扭曲晃動的影子投射在殿內的梁柱和地麵上,如同群魔亂舞。一股濃烈的、屬於軍隊的鐵鏽與汗味混雜著油脂燃燒的氣息,蠻橫地湧入殿內。
劉宏依舊立在禦案之後,身形挺直如鬆。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裡翻湧的血腥味,強迫自己將目光投向那扇洞開的殿門。
火光猛地一盛!
曹節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依舊穿著那身象征尊榮地位的深紫色常侍錦袍,冠帶整齊,甚至臉上還掛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混合著憂慮與忠懇的表情。然而,他身後如影隨形的,卻是整整兩列頂盔貫甲、手按腰刀的北軍精銳!冰冷的鐵甲在跳動的火把光下閃爍著幽藍的寒芒,頭盔下的眼睛毫無溫度,如同嗜血的猛獸,死死盯住禦座方向。那森然的殺氣,凝若實質,瞬間將殿內原本就稀薄的空氣擠壓得近乎凝固。
“老奴救駕來遲,陛下受驚了!”曹節的聲音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沉痛,他快步上前,竟無視禮製,徑直走到禦階之下,目光卻飛快地掃過劉宏略顯蒼白的臉和空蕩蕩的禦案周圍,似乎在確認什麼。“宮禁不寧,竟有宵小趁地動之危,欲行大逆!幸得北軍將士忠勇,已肅清外庭奸黨,老奴憂心陛下安危,特率親衛入內,誓死護衛陛下周全!”他話語鏗鏘,眼神卻銳利如鉤,緊緊鎖住劉宏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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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宏心中冷笑。肅清外庭奸黨?怕是把所有可能忠於皇帝的力量都“肅清”了吧?這老閹狗,終於按捺不住,要圖窮匕見了!他麵上卻隻顯露出恰到好處的驚惶與疲憊,聲音帶著少年人的微啞:“有勞中常侍掛心。朕……朕隻是心神不寧。”
曹節眼底飛快地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臉上的憂色更濃了三分:“陛下龍體關乎社稷,萬不可輕忽!白日天驚地動,陛下又受此驚嚇,定是神魂不安。”他微微側身,對著殿外揚聲道:“呈上來!”
一個身著低品階宦官服飾、麵白無須的小太監,低著頭,雙手高捧著一個朱漆托盤,戰戰兢兢地小步趨入。托盤中央,是一隻溫潤細膩的白玉碗,碗中盛著大半碗色澤深褐、熱氣嫋嫋的藥湯。一股濃烈到有些刺鼻的藥味,瞬間在殿內彌漫開來,霸道地蓋過了鐵甲與火把的氣息。
“陛下,”曹節的聲音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關切,“此乃太醫院幾位院判精心調配的‘安神定魄湯’,最是凝神靜氣,壓驚安魂。老奴鬥膽,請陛下即刻服用,以鎮龍體之驚擾!”他的目光緊緊黏在劉宏臉上,帶著不容置疑的逼迫,仿佛那碗藥湯是唯一的救贖。
劉宏的目光落在那碗深褐色的藥湯上。熱氣蒸騰,扭曲了碗沿上方一小片空氣。刺鼻的藥味裡,似乎……夾雜著一絲極其微弱、卻尖銳到令人頭皮發麻的甜腥氣。那氣味,像是某種劇毒之物被高溫熬煮後散發出的、死亡的氣息。
他的心臟猛地一沉,仿佛墜入冰窟。牽機引!這老閹狗,竟敢如此明目張膽,直接下此絕戶毒藥!此物一旦入口,頃刻間便會七竅流血,神仙難救!
殿內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冰塊,沉重得讓人窒息。所有目光都聚焦在禦階之上那個單薄的少年身影上。曹節身後的北軍甲士,手按在刀柄上的力道又重了幾分,指節因用力而泛白,眼神中的凶光幾乎要溢出來。
劉宏緩緩抬起眼,視線越過那碗索命的毒藥,直直刺向曹節那張看似憂心忡忡的老臉。他臉上那點刻意裝出來的驚惶和疲憊,如同被風吹散的薄霧,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致的冰冷,如同萬年玄冰鑿刻而成的利刃。
他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淺,很淡,甚至沒有牽動多少唇角,卻帶著一種洞悉一切、俯瞰螻蟻般的森然寒意。這笑容出現在一個十二歲少年臉上,詭異得令人心膽俱寒。
“安神定魄?”劉宏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光滑的金磚地麵上,“朕看,是索命追魂吧?”
他猛地抬手,寬大的袖袍帶起一陣風,狠狠掃向那朱漆托盤!
“啪嚓——!”
一聲脆響,刺破死寂!
那隻價值連城的白玉碗,連同裡麵深褐色的、散發著致命甜腥的藥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摜在金磚地上!碎片四濺,深褐色的藥汁如同毒蛇噴吐的涎液,在光潔的地麵上迅速蜿蜒開來,散發出更加濃鬱刺鼻的怪味。幾塊滾燙的碎片甚至濺到了曹節紫袍的下擺上,留下幾點汙漬。
曹節臉上的憂色和“忠懇”如同劣質的粉彩麵具,在劉宏那冰冷刺骨的眼神和這突如其來的暴烈舉動麵前,瞬間龜裂、剝落!他瞳孔驟然縮成了針尖大小,難以置信地盯著地上那灘迅速擴散的汙跡,又猛地抬頭看向禦階之上那個驟然間散發出滔天威勢的少年皇帝,一股徹骨的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直衝頭頂!
“你……”曹節喉嚨裡發出一聲短促而嘶啞的氣音,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了脖子。
“朕怎麼了?”劉宏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驚雷炸響在死寂的殿宇中,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嚴,震得殿內梁柱上的灰塵簌簌落下。他向前一步,徹底走出了燈影的籠罩,整個人暴露在殿門處湧入的火光之下,小小的身軀卻仿佛蘊含著山嶽般的沉重壓力。“曹節!你這老狗!白日裡縱容黨羽李巡克扣賑糧,激起民變,已是罪不容誅!如今,竟敢假借護駕之名,擅引北軍甲士擅闖禁宮,兵圍南宮,脅迫天子!更膽大包天,以毒藥冒充安神湯,欲行弑君篡逆之舉!”
劉宏每說一句,便向前踏出一步。他的聲音如同淬了寒冰的重錘,一下下狠狠砸在曹節的心口,也砸在殿內每一個北軍甲士的心頭。
“你眼中可還有君父?可還有這大漢的社稷江山?!”
“嘩啦啦——!”
就在劉宏話音落下的刹那,溫室殿四周緊閉的窗戶和側門,如同被一股無形的巨力同時撞開!破碎的窗欞紙和木屑紛飛中,無數道矯健的黑影如同鬼魅般湧入!他們身著統一的玄色勁裝,臉上覆著冰冷的鐵麵,隻露出一雙雙毫無感情、如同鷹隼般銳利的眼睛。手中,是早已上弦、閃爍著死亡寒光的勁弩!弩矢冰冷的箭簇,精準地鎖定了殿內每一個北軍甲士的咽喉、心臟!
更沉重的、如同悶雷滾動般的腳步聲從殿外四麵八方傳來,那是無數鐵靴整齊地踏在宮磚上的聲音!伴隨著低沉的號令和鐵甲的鏗鏘碰撞,瞬間將整個溫室殿圍得水泄不通!無數火把驟然亮起,將殿外照得亮如白晝,也將殿內曹節和他帶來的北軍甲士驚恐萬狀的臉映照得纖毫畢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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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林軍奉詔!”一個洪亮如鐘、帶著金鐵之音的聲音在殿門口炸響。一身玄甲、宛如鐵塔般的皇甫嵩,按劍大步踏入殿中。他冰冷的目光掃過殿內,最後落在麵無人色的曹節身上,如同在看一個死人。“護駕!緝拿叛逆曹節及其黨羽!膽敢反抗者,格殺勿論!”
“格殺勿論!格殺勿論!”殿內殿外,羽林軍士齊聲怒吼,聲浪如同海嘯般席卷而來,震得整個溫室殿都在嗡嗡作響!那衝天的殺氣,瞬間將北軍甲士那點可憐的凶悍碾得粉碎!
“哐當!”“哐當!”
兵器墜地的聲音接連響起。麵對著四麵八方、如同潮水般湧來、殺意凜然的羽林軍弩手,麵對著殿門口那尊煞神般的皇甫嵩,曹節帶來的那兩列北軍精銳,心理防線徹底崩潰了。他們臉色慘白,渾身篩糠般抖動著,手中的腰刀再也握不住,紛紛脫手掉落在地。更有甚者,雙腿一軟,直接癱倒在地。
完了!一切都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