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西斜,將洛陽金市的喧囂鍍上一層暖金色。人流如織,販夫走卒的吆喝聲、牛馬嘶鳴聲、銅錢叮當聲混雜在一起,蒸騰起一片人間煙火氣。
在市集一角,一個須發花白、滿臉褶子的老丈,推著輛吱呀作響的獨輪木車,尋了個略寬敞的角落停下。車上放著個不大的炭爐,架著一口小銅鍋,鍋裡熬著粘稠焦黃的飴糖,甜膩的香氣隨著熱氣嫋嫋散開,勾得路過的小兒們頻頻回頭,吞咽口水。
“飴糖~甜掉牙的飴糖喲~”老丈聲音沙啞,有氣無力地吆喝著,一雙看似渾濁的老眼卻不動聲色地掃視著周圍。幾個衣衫襤褸的孩童早已圍在車邊,眼巴巴地盯著那翻滾的糖漿,手指含在嘴裡,卻無一人有錢購買。
老丈也不驅趕,隻是慢悠悠地用一根木棍攪動著糖漿,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哼唱般,從喉嚨裡擠出幾句含糊不清的調子:“…日頭落…窩窩頭…掰一半…分不著…咂指頭…”
調子簡單,詞句古怪,像是在歎息生計艱難。孩子們的目光被糖鍋吸引,耳朵卻無意識地捕捉著這奇怪的哼唱。
一個膽大些的男孩吸溜著鼻涕,問道:“老丈,你唱的啥?”
老丈停下攪動,抬起眼皮,嘿嘿一笑,露出幾顆豁牙:“瞎唱,瞎唱…唉,這世道,可不就像俺這鍋飴糖,看著滾熱,甜頭卻輪不到咱們窮人沾嘴哦…”他邊說,邊用木棍挑起一絲糖漿,熟練地在旁邊抹了油的石板上勾勒出一個小鳥的形狀,糖漿遇冷迅速凝固。
孩子們發出一聲低低的驚歎,眼睛瞪得更圓了。
老丈將那糖畫小鳥掰下來,遞給剛才問話的男孩:“拿去,甜甜嘴。”
男孩難以置信地接過,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臉上瞬間綻放出幸福的光芒。其他孩子羨慕得眼睛都直了。
“都想吃?”老丈眯著眼問。
孩子們拚命點頭。
“那好辦,”老丈又攪起糖漿,慢條斯理地說,“老丈我年紀大了,記性不好,就愛胡編幾句順口溜,你們誰要是能學得快,學得像,這糖畫啊,就歸誰。”
孩子們立刻來了精神,爭先恐後地喊道:“我學!我學!”
老丈又哼唱起來,這次聲音稍微清晰了些:“日頭落,窩窩頭,掰一半,分不著,咂指頭…狐鑽洞,鼠打窩,肥流油,餓哆嗦…”
詞句依舊古怪,但韻律感強了些,孩子們跟著咿咿呀呀地學,為了那口甜食,學得格外賣力。很快,那幾個簡單的句子就被這幾個孩子記熟了,每個人都得到了一小塊簡單的糖畫,心滿意足地跑開了,一邊跑,一邊無意識地重複著那古怪的順口溜。
老丈看著孩子們遠去的背影,渾濁的眼底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精光。他推起獨輪車,吱吱呀呀地消失在熙攘的人流中,仿佛從未出現過。
……
幾乎在同一時間,洛陽城不同的角落裡,相似的情景在不斷上演。
在南城根下,一個走街串巷的貨郎,搖著撥浪鼓,用類似的調子唱著“月婆婆,眼朦朦,看不見,耳聾聾…”,引得一群追逐貨擔的孩童跟著學唱,換得幾顆劣質的麥芽糖豆。
在西市的一個簡陋茶館外,一個說書人拍著驚堂木,在講古的間隙,插科打諢般念出幾句“天狗叫,日頭掉,黃貂笑,黑貂跳…”,聽書的閒漢們哄堂大笑,隻覺得有趣,卻未深想那“黃貂”、“黑貂”所指為何。
甚至在一些閭巷深處,黃昏時分,都能聽到有婦人一邊拍著哄孩子入睡,一邊低低哼唱著語調相似的歌謠,詞句或許略有不同,但核心的意象——日月光晦、分配不公、狐鼠當道——卻驚人地一致。
這些歌謠如同擁有生命的孢子,借著孩童天真無邪的傳唱、市井小民茶餘飯後的談資,以一種可怕的速度在洛陽的大街小巷蔓延。它們簡單、順口、古怪,甚至有些前言不搭後語,正因如此,反而更容易被記住和傳播。沒有人知道它們最初來自哪裡,仿佛一夜之間,就從洛陽城的各個角落自己生長了出來。
……
北宮,一處值房。
蹇碩麵色陰沉地聽著手下小黃門的彙報,越聽,臉色越是難看。他麵前跪著的幾個小宦官,身上帶著傷,臉上儘是惶恐。
“…都…都查過了,”一個小宦官戰戰兢兢地說,“城西唱童謠那幾個乞兒,抓來打了一頓,隻說是跟一個賣飴糖的老丈學的,那老丈早沒影了…”
“南城那個貨郎,也…也跑了,鄰居說他是前幾日才來的租客…”
“說書人抓了幾個,可他們都說是在酒桌上聽彆人哼的,覺得有趣就學來了…嚴刑拷打,也問不出源頭…”
“現在…現在滿城的小兒都在唱,根本禁不過來!我們上午剛嚇唬住東市的,下午西市又唱起來了!甚至…甚至有些官奴婢私下都在嘀咕…”
“廢物!”蹇碩猛地一拍桌案,震得筆筒亂跳,“一群廢物!連幾句順口溜都查不清源頭!”
一個小宦官壯著膽子哭訴:“蹇公,非是小的們不儘心!那童謠邪門得很,也沒指名道姓,可…可聽著就是讓人心裡發毛,覺得是在罵…而且傳得太快了,像長了腿一樣!我們這邊抓人,那邊又傳開了,根本堵不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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蹇碩胸口劇烈起伏,他何嘗不知這童謠的惡毒之處?它們像是一根根淬了毒的針,看似輕飄飄,卻精準地紮在百姓最敏感的神經上——對貧富不均的憤懣,對權閹的長期敢怒不敢言。日食的恐懼做了最好的發酵劑,讓這些毒針迅速蔓延,深入人心。
更讓他心驚的是,這背後顯然有一隻極其狡猾的手在操控。選擇的對象小兒、賤業者)、傳播的方式口口相傳、利誘)、歌詞的設計隱晦又指向明確),都老辣至極,絕非尋常清流士大夫的手段。他們慣用的是檄文、奏疏,而這種市井手段,更像是一種…陰險的報複。
“加派人手!”蹇碩咬牙切齒,“凡是敢在公開場合傳唱者,無論老幼,一律鎖拿!重重杖責!看誰還敢嚼舌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