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廿六,小雪。
溫室殿的暖閣內,地龍燒得正旺,與窗外飄飛的細雪恍若兩個世界。劉宏隻著一件素色深衣,赤足踏在溫潤的桐木地板上,正俯身觀察著案幾上的一幅帛畫。畫上並非山水人物,而是一對禽鳥,形態似雉,羽毛結構卻被精細地分解標注,旁邊還有密密麻麻的小字注釋。
呂強侍立一旁,神色間卻帶著一絲焦慮,目光不時瞟向殿外。
“陛下,”呂強終是忍不住,低聲開口,“隴西快馬傳來消息,那對白雉已過弘農,最遲後日午時便可抵達洛陽。曹節那邊,已在暗中籌備迎瑞典儀,聲勢造得極大…屆時若百官群賀,萬民圍觀,再想…”
劉宏抬起手,止住了他的話頭,目光仍未離開帛畫:“陳墨那邊,如何了?”
“陳將作已在西苑廢殿閉門三日了,所需物事都已秘密送入。隻是…”呂強麵露難色,“隻是那活雉難尋,且性子凶猛,極易驚懼,稍有差池,便會弄巧成拙…老奴實在是…”
“朕知道了。”劉宏直起身,語氣平靜無波,“告訴他,朕隻要結果。明日此時,朕要在這裡看到朕的‘祥瑞’。”
呂強心中一凜,深知此事已無轉圜餘地,躬身道:“老奴這就去催問。”
……
西苑,荒廢已久的合歡殿。此處曾是前朝寵妃居所,如今早已蛛網密布,塵封多年,罕有人至。殿內深處,卻被幾盞昏暗的油燈勉強照亮。
陳墨雙眼布滿血絲,頭發淩亂,官袍上沾滿了不知名的汙漬和幾絲禽類的絨毛。他麵前是一個巨大的木籠,籠中一對體型碩大、毛色斑斕的普通雉雞正驚恐地撲騰著,發出尖銳的“咯咯”聲,撞得木籠哐哐作響。
殿角還放著幾個火盆,上麵架著陶罐,正咕嘟咕嘟地熬煮著一些粘稠的、散發著怪異氣味的液體。旁邊桌案上,擺滿了瓶瓶罐罐:研得極細的鉛粉、雪白的蛤粉、澄清的生石灰水、還有幾塊顏色古怪的礦物…最顯眼的,是一個小銅壺,裡麵盛著一種近乎透明的油狀液體,散發著淡淡的異香——這是劉宏根據前世模糊記憶,提示他嘗試用某種植物果實壓榨提純的“漂白油”,叮囑他慎用。
陳墨嘴裡念念有詞,如同著魔一般:“…不行,鉛粉附著力雖強,但毒性太大,鳥雀耐受不住,且色澤死白…蛤粉溫和,但遇水易脫…混合生漆?不行,太過粘稠,羽毛會板結…這漂白油…”他小心翼翼地用羽毛蘸取一點,塗在一塊廢棄的鳥皮上,那處的顏色果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淺,但很快,羽毛也變得乾枯脆硬。
“時辰不多了…”陳墨抓了抓頭發,臉上滿是焦灼。他再次看向那對躁動不安的雉雞,目光最終落在它們那因為驚恐而不斷開合的喙上。
他猛地一拍大腿!
“對了!內服!從內而外!”
一個極其大膽,甚至堪稱瘋狂的念頭闖入他的腦海。他立刻撲到那些瓶罐前,重新調配起來。他舍棄了大部分重金屬和礦物顏料,轉而選用幾種性質相對溫和的白色植物粉末如白芨、白芷磨粉),又加入少量特製的活性炭粉這是他之前為淨水試製的副產品,有吸附雜質之效),最後,滴入了極其微量的“漂白油”,再用蜂蜜調和成糊狀。
他取來一小碟清水,將少許糊狀物混入,然後深吸一口氣,用特製的長柄竹匙,極其艱難地、趁著雉雞張嘴驚叫的瞬間,將少許藥液快速灌入其中一隻口中。
那雉雞猛烈地掙紮起來,發出淒厲的叫聲。
陳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死死盯著它。
一刻鐘,兩刻鐘…
那雉雞漸漸停止了劇烈的掙紮,萎頓在籠角,眼神似乎都有些渙散。陳墨的心沉了下去——失敗了?
然而,就在他幾乎要絕望時,旁邊一直沉默觀察的一名老宦官呂強派來的助手)突然低呼一聲:“陳將作,快看它的羽毛!”
陳墨猛地湊近籠邊,借著油燈的光芒仔細看去。隻見那隻雉雞脖頸處的一圈羽毛,顏色似乎…真的比旁邊黯淡了一些?不再是那種斑斕的棕褐色,而是泛出一種灰白!
有效!雖然緩慢,但確實有效!
狂喜瞬間淹沒了陳墨!他如法炮製,給另一隻雉雞也灌下了藥液。
接下來的時間,便是煎熬的等待和小心翼翼的觀察。陳墨幾乎寸步不離木籠,根據兩隻雉雞的反應,不斷微調著藥液的配方和劑量。他發現,那“漂白油”雖效果顯著,但毒性也最大,必須嚴格控製用量,並輔以大量清水和蜂蜜緩解其烈性。
整整一夜,合歡殿內都亮著微光,不時傳出雉雞時而萎靡、時而焦躁的鳴叫,以及陳墨時而興奮、時而沮喪的自言自語。
當黎明前的黑暗最濃重時,呂強再次悄然而至。他推開殿門,看到眼前的景象,饒是見多識廣,也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
木籠中,那兩隻原本色彩斑斕的雉雞,此刻通體的羽毛竟已變成了一種略顯黯淡的、不均勻的灰白色!唯有喙和爪,因為陳墨特意塗抹了丹砂,反而顯得更加紅豔刺眼!它們的精神似乎有些萎靡,但確實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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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這…”呂強指著籠中之物,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
陳墨癱坐在地上,靠著冰冷的殿柱,臉上混合著極度的疲憊和一種近乎癲狂的得意笑容,聲音沙啞道:“成了…常侍…幸不辱命…就是藥性還有點烈,得小心伺候著,彆再給嚇死了…”
呂強強壓下心中的震撼,仔細看了看那兩隻“白雉”,眉頭又皺了起來:“陳將作,這顏色…似乎與奏報中所言‘通體雪白,光曜奪目’尚有差距?且神態萎靡,恐被看出破綻…”
陳墨掙紮著爬起來,從桌案上取過最後一個小瓷瓶,神秘地笑了笑:“常侍放心,還有最後一道工序。”他打開瓶塞,裡麵是一種細膩如雪的白色粉末。他極其小心地用軟毛刷蘸取粉末,輕輕彈抖在那兩隻雉雞的羽毛上。
說來也怪,那粉末一沾上羽毛,原本黯淡不均勻的灰白色,頓時變得均勻、亮澤起來,在燈光下甚至反射出一種柔和的光暈,真有了幾分“祥瑞”的光彩!連那萎靡的神態,在這層“粉黛”的修飾下,也顯得像是矜持和高貴!
“此乃硨磲粉混合珍珠末,增光添彩,最能掩人耳目。”陳墨得意地解釋道。
呂強終於長長舒了一口氣,臉上露出笑容:“好!好!陳將作果然妙手!快,將這兩隻…呃…‘祥瑞’小心裝入錦籠,覆蓋黑布,切勿見光受驚,即刻秘密送入宮中!”
……
臘月廿七,巳時。嘉德殿大朝。
今日的朝會氣氛與前幾日截然不同。曹節一黨個個喜氣洋洋,翹首以盼。他們早已得到消息,隴西祥瑞今日必到!隻等捷報傳入,便可立即發動,將慶賀祥瑞、恭維聖德的氣氛推向高潮,徹底扭轉輿論。
曹節本人更是撫著衣袖,嘴角含笑,與身旁黨羽低聲交談,誌得意滿之情溢於言表。他甚至已經草擬好了請陛下南郊祭天、大赦天下的奏疏。
劉宏端坐禦座,冕旒垂麵,無人能窺知其神情。
就在朝會進行到一半,曹節幾乎要按捺不住,準備出列先行造勢之時,殿外突然傳來黃門侍郎悠長的傳報聲:
“隴西八百裡加急捷報——祥瑞白雉,已至宮門——”
來了!
曹節精神大振,與其他閹黨官員交換著興奮的眼神,整理衣冠,準備出列。
然而,那傳報聲卻繼續道:“——陛下洪福!天佑大漢!祥瑞入京之時,紫氣東來,環繞雉身,此乃千古未有之異象!隴西護送軍校,不敢怠慢,特此急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