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灰蒙,細雨依舊纏綿,不願離去。漢軍大營西北角那片剛剛經曆血戰的土地上,血腥味混合著泥土的腥氣、火燒後的焦糊味,形成一股令人作嘔的怪異氣息,濃烈得仿佛能凝結成實體,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人的胸口。勝利的歡呼早已沉寂,取而代之的,是彌漫在整個營地上空的、壓抑的呻吟與嗚咽。
與中軍大帳方向的肅殺井然不同,這片臨時劃出的區域,景象堪稱慘烈。泥濘的地麵上,隨處可見躺倒的軀體,有的還能勉強坐著,捂著傷口低聲咒罵或祈禱;有的則已意識模糊,隻在劇痛襲來時才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無意識的痛哼;更有甚者,已然沒了聲息,被同伴用尚且乾淨的麻布蓋住了頭臉,靜靜地等待最後的歸處。殘破的旗幟、斷裂的兵器、丟棄的甲胄碎片,與這些受傷的軀體混雜在一起,構成了一幅冷兵器戰爭最真實、最殘酷的畫卷。
一群穿著沾滿血汙和泥漿號衣的輔兵,正沉默而迅速地用擔架將傷員從戰場邊緣不斷抬過來。他們的動作儘可能輕柔,但難免牽動傷處,引來一陣陣壓抑的抽氣聲和痛苦的悶哼。
“快!輕點!他腿斷了!”
“這邊!這個兄弟肚子破了,腸子……腸子都快流出來了!”
“軍醫!軍醫在哪兒?!救命啊!”
呼喊聲、催促聲、哀嚎聲此起彼伏,與淅瀝的雨聲交織,衝擊著人的耳膜,也衝擊著每一個目睹此景的人的心理防線。許多剛剛經曆廝殺、尚且帶著一身煞氣的戰兵,此刻也隻能紅著眼眶,無力地站在外圍,看著昨日還一同操練、吹牛的袍澤,此刻在生死線上掙紮。戰爭帶來的死亡威脅剛剛過去,而傷殘的痛苦與後續死亡的陰影,卻如同這陰冷的雨水,無孔不入地侵蝕著勝利的喜悅,這便是最核心的衝突——勝利的榮耀與人道慘劇的冰冷對比。
就在這時,一隊穿著相對乾淨、臂膀上綁著一條顯眼白色麻布的人,在一名中年文士模樣的人的帶領下,快步走進了這片混亂的區域。他們抬著數個沉重的木箱,裡麵裝著疊放整齊的、經過蒸煮的白色麻布條,各種型號的銀針用於縫合或探傷)、小刀、鋸子等工具,以及大量封裝好的瓷瓶、藥罐。
為首那中年文士,麵容清臒,眼神沉靜,雖身著普通布衣,卻自有一股令人心定的氣度。他便是受皇帝劉宏特旨,由太醫令選派,並經過陳墨協助改進了一些醫療器具後,隨軍而來的醫護營主事——張機張仲景,此處按曆史原型,但時間線稍作藝術處理)。他目光迅速掃過混亂的現場,眉頭微蹙,但聲音卻異常平穩,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
“勿要慌亂!依傷情輕重,分置三區!重傷者抬入左邊營帳,輕傷者在右邊空地依次等候,已……已無救者,暫置於後方,以布覆麵,稍後統一安置!”他的指令清晰明確,瞬間讓混亂的場麵有了主心骨。
“張先生!”一名渾身是血,不知是自己還是敵人的低級軍官踉蹌著上前,抓住張機的衣袖,聲音帶著哭腔,“救救我隊裡的弟兄!他們……他們為了堵缺口,傷了好幾個!”
張機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語氣溫和卻不容置疑:“將軍放心,我等必儘力而為。但請讓開通道,勿要耽擱救治。”他隨即轉向身後的醫護隊伍,“按平日演練,各司其職!煮沸熱水,準備器械,查驗藥膏!”
醫護營的成員,部分是征調來的民間郎中,部分則是頭腦靈活、手腳麻利的士卒經過短期緊急培訓而成。他們聞言立刻行動起來,如同精密的器械開始運轉。
幾口大鐵鍋被架起,下麵的柴火劈啪燃燒,鍋內的水開始翻滾。所有需要接觸傷口的麻布、繃帶,甚至一些小型金屬器械,都被投入沸水中反複煮燙。這是劉宏根據其現代知識,結合張機等醫家經驗,強力推行的“消毒”措施。起初許多老行伍對此不以為然,認為多此一舉,但幾次實踐下來,發現經過這般處理的傷員,傷口化膿、發熱而死的情況確實大大減少,便也逐漸信服。
在臨時搭建的、四麵透風卻勉強能遮雨的營帳內重傷區),景象更是觸目驚心。斷肢、破腹、深可見骨的刀傷弩創……張機親自處理最棘手的傷患。他神色專注,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由助手小心擦去。手中那柄用沸水煮過又在火焰上灼燒過的小刀,穩穩地切開發黑壞死的皮肉,清理嵌入骨頭的碎片。
“按住他!”張機對兩名強壯的醫護兵吩咐。一名年輕的士卒腹部被劃開,腸子外露且已汙染。若不處理,必死無疑。張機快速用煮過的溫鹽水衝洗腹腔,小心地將腸管複位,然後用穿著同樣經過處理的細麻線的銀針,開始一層層縫合。整個過程,傷員因劇痛而劇烈掙紮嘶吼,但在被牢牢按住和灌下一些麻沸散漢代已有類似藥物雛形)後,漸漸力竭,隻剩下無意識的抽搐。
帳外空地上輕傷區),則是另一番忙碌景象。醫護兵們熟練地用剪刀剪開傷員的衣物,檢查傷口。對於較深的傷口,同樣用煮過的鹽水或藥水清洗,撒上特製的、以三七、白及等藥材研磨調和而成的金瘡藥粉,再用煮沸過的乾淨麻布仔細包紮。對於簡單的皮肉傷,處理起來則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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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叫王狗兒的新兵,胳膊上被劃了一道寸長的口子,深可見骨,血流不止。他嚇得臉色慘白,以為自己要死了。一名年紀稍長的醫護兵走過來,檢查了一下,安慰道:“小子,運氣不錯,沒傷到筋骨。忍著點疼,一會兒就好。”說著,利落地清洗、上藥、包紮,動作一氣嗬成。王狗兒看著胳膊上那個整齊的白色布結,幾乎不敢相信這就處理完了,顫聲問:“這……這就行了?我不會死了?”
那醫護兵笑了笑,臉上帶著疲憊,卻也有一絲自豪:“死不了!按規矩,你這傷接下來幾天彆沾水,按時來找我們換藥,最多半月,又能活蹦亂跳了!咱們這兒用的藥、這布,都是陛下和將作監陳大匠親自關照過的,好使得很!”
這番話,不僅安撫了王狗兒,也傳到了周圍其他傷兵耳中。看著同伴得到及時有效的救治,看著那些原本可能因感染或失血而死的重傷號被抬進帳篷後,竟真的有了生還的希望,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和安全感,在這些剛從鬼門關爬回來的漢子心中滋生、蔓延。對死亡的恐懼,被強烈的求生欲和對醫護營的信任所取代。
“啊——!我的腿!我的腿沒了!”一聲淒厲的慘叫從一個剛剛做完截肢手術的傷員口中發出。他是一名陷陣營的什長,衝鋒時被鮮卑人的狼牙棒砸碎了膝蓋以下,為了保命,張機不得不為他進行了緊急截肢。
兩名醫護兵按住他,給他灌下湯藥。張機走到他身邊,俯下身,聲音沉穩:“兄弟,腿沒了,命保住了。高順將軍已為你請功,陛下亦有撫恤。活著,比什麼都強。”
那什長滿臉是淚水和汗水,眼神空洞,喃喃道:“沒了腿……我成了廢人……還有什麼用……”
“誰說是廢人?”一個洪亮的聲音傳來。眾人回頭,隻見高順不知何時來到了醫護營區域,他甲胄未卸,身上還帶著戰場的煞氣,但眼神卻異常堅定。他走到那什長擔架前,沉聲道:“王五,你是我陷陣營的勇士!今日你為國傷殘,便是帝國的功臣!陛下有令,凡傷殘將士,依律撫恤,授田免稅!你若願意,傷愈後可入講武堂擔任教習,或將來到地方擔任巡檢,教導後輩!我陷陣營,永不拋棄任何一個弟兄!”
高順的話,如同重錘,敲打在每一個傷兵的心上。王五怔怔地看著自己的將軍,眼中的絕望漸漸被一絲微弱的光亮所取代。不僅僅是王五,周圍許多傷員,尤其是那些注定會留下殘疾的,都豎起了耳朵。他們不怕死,但怕死得沒有價值,更怕傷殘後活得沒有尊嚴,成為家庭的拖累。而皇帝和將軍的承諾,給了他們一條看得見的後路。
張機對高順微微頷首示意,心中感慨。這位皇帝,不僅關注戰場勝負,更將心思用在了這些最容易被忽略的士卒身後事上。這“醫護營”與“撫恤製度”相結合,其穩定軍心、凝聚士氣的作用,某種程度上,甚至不亞於一場勝仗。
他走到帳篷邊,看著外麵雖然依舊痛苦但秩序井然的救治場麵,對身旁的助手低聲道:“看見了嗎?醫者,治病救人,是仁心;而陛下與皇甫將軍此舉,予將士以活路和尊嚴,是更大的仁政。有此仁政在,我軍將士方能無後顧之憂,效死用命。”
雨,不知何時漸漸停了。烏雲散開些許,投下幾縷慘淡的陽光,照亮了這片依然忙碌,卻已不再絕望的土地。
經過近兩個時辰的緊張救治,大部分傷員都得到了妥善處理。重傷者穩定了情況,被轉移到更保暖的營帳繼續觀察;輕傷者包紮完畢,領到了額外的口糧,被命令回去休息。犧牲者的遺體也被一一清理,登記造冊,準備擇日統一火化或安葬。
空氣中那股濃烈的血腥味似乎被藥草的氣息衝淡了一些,雖然哀傷依舊彌漫,但一種劫後餘生的慶幸和對未來的微弱希望,開始在許多傷兵和普通士卒眼中閃現。他們親眼看到,帝國沒有在他們失去價值後就拋棄他們。這種實實在在的關懷,比任何空洞的口號都更能凝聚人心。
皇甫嵩在皇甫堅壽的陪同下,也悄然來到醫護營外圍巡視。他沒有打擾張機等人的工作,隻是默默地看著,聽著傷兵們低沉的交談,看著他們眼中重新燃起的光。這位老將深知,此戰的勝利,不僅在於陣前斬獲,更在於這戰後挽救的無數生命和因此而穩固的軍心。陛下力主設立的這醫護營,其價值,在此刻彰顯無遺。
“父親,張先生他們,真是救了不少人。”皇甫堅壽低聲感歎。
皇甫嵩微微頷首,目光深遠:“嗯。此乃陛下聖明,亦是國力強盛之體現。傳令,醫護營所需藥物、物資,優先保障,不得有誤。”
“諾!”
然而,就在這片逐漸走向有序的氛圍中,張機在清洗器械時,眉頭卻再次皺起。他拿起一把剛剛用於清創的小刀,湊到眼前仔細觀看。刀尖上,除了凝固的血塊,似乎還沾著一點極其細微的、不正常的青黑色汙漬。這顏色,不像是普通的血液氧化,也不像是泥土……
他沉吟片刻,取來一個乾淨的白瓷碗,將那點汙漬小心地刮取下來,又倒入少許清水化開。汙漬在水中並未完全溶解,反而呈現出一種詭異的懸浮狀。
張機的心頭掠過一絲陰霾。他想起之前皇甫將軍派人送來的那枚紋路奇特的青銅腰牌,又聯想到某些古老的醫籍中記載的,關於塞外一些部落使用汙穢之物淬煉兵器,使傷者傷口難以愈合、甚至毒發身亡的傳說。
“但願……是我想多了。”他低聲自語,將瓷碗小心地收好,決定等此間事務稍定,便立刻去求見皇甫將軍。
陽光未能驅散的,似乎不僅僅是戰場上的陰霾,還有那潛藏在勝利之下,更加隱秘和惡毒的威脅。這北疆之地的水,比想象中,還要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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