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為深沉,北疆大營籠罩在一片壓抑的寂靜中,隻有巡邏士兵單調的腳步聲和遠處馬廄傳來的偶爾響鼻聲。中軍大帳內,燭火通明,映照著劉宏毫無睡意的臉龐。他麵前攤開的不是地圖,也不是軍報,而是一份墨跡未乾的名錄,上麵用朱筆圈出了幾個名字——正是昨夜微服私訪時,那幾個敢於直言、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士卒,以及史阿連夜核查後補充的、在之前戰鬥中確有實績卻因出身低微而被埋沒的幾名底層軍官。
名錄旁邊,是史阿呈上的關於王司馬、趙司馬等人貪墨的初步證據,觸目驚心。一邊是鑽營盤剝的蠹蟲,一邊是浴血奮戰卻難有出頭之日的銳士。冰火交織的現實,像一根根鋼針,刺穿著劉宏的神經。
“盧師,”他的聲音帶著一絲徹夜未眠的沙啞,卻異常堅定,“你說,一支軍隊,是靠那些精通‘潛規則’的滑吏,還是靠這些敢在火堆旁對陌生軍官說出真話、在戰場上敢用命去搏的漢子?”
盧植看著皇帝眼中燃燒的火焰,知道一場風暴即將來臨。他躬身道:“陛下,自然是後者。然……驟然破格,恐引非議,軍中積弊,非一日之寒……”
“非議?”劉宏冷笑一聲,拿起那份名錄,“正因是積弊,才需猛藥!若事事循規蹈矩,論資排輩,朕何必來這北疆?在洛陽等著皇甫嵩和段熲的捷報豈不更安逸?”他猛地站起身,“傳朕旨意,辰時三刻,聚將鼓響,朕要親臨校場!所有校尉以上軍官,及昨夜朕圈定名錄之人,務必到場!”
“咚!咚!咚!”
沉悶而極具穿透力的聚將鼓聲,打破了清晨的寧靜,也敲在了無數軍官的心頭。尋常聚將,多在帥帳,陛下親臨校場,這是前所未有之事!一股緊張的氣氛迅速在營中蔓延開來。
各級將官,從位高權重的校尉、都尉,到基層的軍侯、屯長,皆甲胄在身,匆匆趕往校場。他們互相交換著驚疑不定的眼神,低聲猜測著皇帝的意圖。是又要大戰?還是……昨夜陛下微服,聽到了什麼風聲?
被史阿暗中通知的皇甫嵩,早已肅立在校場點將台下,眉頭微蹙,他隱約猜到了一些,但不知皇帝會做到哪一步。
很快,校場上黑壓壓站滿了軍官,按照官職高低排列。而在隊伍的最後方,則站著幾十個神情忐忑、甚至有些惶恐的低級軍官和普通士卒,他們正是劉宏名錄上的人。那個臉上帶疤的老兵,名叫韓猛;那個膽大敢言的瘦小士兵,叫李二狗;還有一個在之前守城戰中表現出色、但因頂撞上司而被壓功不報的什長,叫趙鐵柱。他們互相看著,都不明白為何會被叫到這將星雲集的地方。
辰時三刻整,號角長鳴。
劉宏在一隊精銳羽林衛的簇擁下,登上了點將台。他依舊穿著那身顯眼的明光鎧,但今日,他臉上沒有前日閱兵時的激昂,隻有一片沉靜如水的威嚴。目光掃過台下,如同實質,讓每一個被他看到的軍官都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沒有冗長的開場白,劉宏直接拿起那份名錄,聲音清晰地傳遍整個校場:
“朕,昨夜未曾安眠。”
一句話,讓台下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來。
“朕在想,我大漢兒郎,離鄉背井,浴血沙場,圖的是什麼?”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那些站在最後方的士卒,“是圖那幾貫可能被克扣的軍餉?還是圖那幾件或許會被‘漂沒’的冬衣?”
此話一出,台下不少高級軍官臉色驟變,尤其是站在前排的幾個,如王司馬之流,額頭瞬間沁出冷汗。
“不!”劉宏聲音陡然提高,“朕相信,我大漢的好男兒,圖的是保家衛國,封妻蔭子!圖的是憑手中刀劍,搏一個功名,掙一個前程!”
他的話語帶著強大的感染力,讓後排那些底層士卒眼中燃起了光。
“然而!”劉宏話鋒一轉,語氣變得冰冷,“若軍中晉升之路,被門第、被關係、被那些見不得光的‘潛規則’所堵塞,讓奮勇者寒心,讓鑽營者得利,那我大漢的軍魂何在?銳氣何存?!”
他拿起那份名錄:“這裡,有幾個人名。韓猛!李二狗!趙鐵柱!出列!”
被點到名字的三人,渾身一顫,在無數道驚愕、疑惑、甚至嫉妒的目光中,有些踉蹌地走到隊伍最前方,單膝跪地:“卑職在!”聲音帶著難以抑製的顫抖。
劉宏走下點將台,來到三人麵前。他先看向韓猛:“韓猛,朕聽聞你入伍十二年,曆經大小十七戰,身上傷痕十一處,可對?”
韓猛猛地抬頭,眼中滿是難以置信,皇帝竟然知道得如此清楚?!他激動得聲音發哽:“回…回陛下!正是!”
“十二年,十七戰,十一傷,仍為一普通士卒?”劉宏的聲音不高,卻像重錘敲在每個人心上,“是你不勇?還是無人識你之勇?”
韓猛虎目含淚,低下頭去,無言以對。軍中艱辛,豈是三言兩語能道儘。
劉宏不再追問,目光轉向李二狗:“李二狗,你昨夜言,營中分肉總少一兩成,可有虛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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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二狗嚇得幾乎癱軟,但還是鼓起勇氣:“陛…陛下,卑職…卑職所言句句屬實!”
“好!”劉宏點頭,“敢於直言軍中弊政,此為一勇!比那些明知不公卻緘口不言者,強過百倍!”
最後,他看向趙鐵柱:“趙鐵柱,上月馬邑守城戰,你率本什弟兄,堵住缺口,死戰不退,親手格殺三名鮮卑攀城銳士,保全了一段城牆,可屬實?”
趙鐵柱胸膛一挺,大聲道:“屬實!”
“朕還聽聞,你因此戰之功,上報軍功時,卻因頂撞上司,被壓了下來,至今仍為一什長?”
趙鐵柱咬緊牙關,臉上閃過一絲屈辱:“是!”
校場之上,一片嘩然!皇帝竟然連這等底層齟齬都一清二楚!
劉宏重新走上點將台,聲音如同驚雷,炸響在每個人耳邊:
“有功不賞,有才不用,此乃亡軍之兆!今日,朕就要告訴爾等,告訴全軍將士!在我劉宏的軍中,唯才是舉,唯功是賞!什麼門第,什麼關係,在實打實的戰功和膽識麵前,狗屁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