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北郊,朱雀門。
夕陽的餘暉將這座為慶祝北伐大勝而新建的巍峨門闕染成了一片淒豔的血紅。白日裡,這裡曾是人聲鼎沸的海洋,獻俘的儀式盛大而喧囂,萬民的歡呼聲幾乎要掀翻蒼穹。可當喧囂散儘,暮色四合,隻剩下孤零零的皇帝一人,獨自立於這象征著無上榮耀的巨門下時,一種難以言喻的寂寥與沉重,便如同這深秋的夜霧,無聲無息地彌漫開來。
劉宏伸出手,掌心緩緩貼上那冰冷而粗糙的石柱。石材是新的,帶著工匠斧鑿的痕跡,仿佛還殘留著白日裡陽光的溫度,但他感受到的,隻有一種浸入骨髓的寒意。這寒意,並非全然來自石頭,更多是來自他的內心,來自那雙穿透了眼前繁華、望向更遙遠、更深處危機的眼睛。
他的指尖劃過石壁上那些剛剛雕刻完成的浮雕,上麵描繪著段熲鐵騎奔襲、皇甫嵩穩坐中軍、漢軍弩陣齊射的雄壯場景。栩栩如生,氣勢磅礴。這是勝利的豐碑,是足以載入史冊的功業。任何一個帝王,能取得如此功績,都足以在史書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甚至沾沾自喜,安享太平。
但劉宏沒有。
他的目光,越過了朱雀門高大的輪廓,越過了洛陽城鱗次櫛比的屋頂,投向了遙遠的西方。那裡,天際的儘頭,暮色似乎格外深沉,仿佛有看不見的烽煙正在醞釀。他知道,那不是錯覺。就在他撫摸著勝利豐碑的時候,八百裡加急的軍報正星夜傳遞——涼州的羌亂,複起了。
“打天下易,守天下難……古人誠不我欺。”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消散在晚風中。這句來自另一個時空的感慨,在此刻是如此真切地撞擊著他的心靈。
北疆的鮮血尚未乾涸,陣亡將士的撫恤金還在計算,將士們的封賞還未完全落實,西邊的狼煙就又升起來了。這像是一個無情的嘲諷,提醒著他,帝國的敵人,從來不止一個檀石槐。解決了北方的猛虎,西邊的群狼便會嗅到機會。甚至,帝國肌體內部的膿瘡,也會因為外部的暫時勝利而加速潰爛。
“陛下,夜露風寒,還請保重龍體。”一個溫和而沉穩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打破了這片寂靜。
劉宏沒有回頭,他知道來的是誰。能在這個時間,不經通傳直接來到他身邊的,隻有他最信任的近侍之一,也是他親手提拔起來、安插在尚書台的年輕才俊——荀彧。
“文若,你來了。”劉宏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但依舊平穩,“你看這朱雀門,宏偉否?壯觀否?”
荀彧走到劉宏身側半步之後,同樣仰望著這座巨門,他的臉龐在暮色中顯得格外清俊,眼神睿智而沉靜。“此門乃陛下赫赫武功之象征,自然宏偉壯觀,足以震懾四夷,流傳千古。”
“是啊,流傳千古……”劉宏喃喃道,嘴角卻泛起一絲苦澀,“可文若,你說,千年之後,後人站在這門下,是會讚歎朕的武功,還是會唏噓,這不過是又一個盛極而衰的轉折點?如同那秦之長城,漢武之邊功?”
荀彧心中微微一震,陛下此言,透著一種遠超其年齡的清醒與深邃。他謹慎地回答道:“後人如何評說,取決於陛下接下來要走的道路。北定草原,乃是‘攘外’;而能否‘安內’,方是決定國祚能否綿長的關鍵。”
“安內……”劉宏重複著這兩個字,目光從西方收回,緩緩掃過腳下這片廣袤而沉睡的帝國腹地。“文若,白日裡萬民歡呼,你可曾仔細看過他們的眼睛?”
荀彧沉默片刻,道:“臣看到了狂喜,看到了對陛下和帝國的擁戴,也看到了……對太平生活的渴望,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麻木與困頓。”
“你看得很準。”劉宏讚許地點點頭,他轉過身,正視著荀彧,“那不僅僅是困頓,那是被沉重的賦役、被兼並的土地、被無常的世道磋磨了太久之後的麻木!北疆的勝利,給了他們短暫的希望和自豪,但這希望,如同這晚霞,看似絢爛,卻轉瞬即逝。若朕不能給他們實實在在的安穩、溫飽與公正,那麼下一次,當敵人再來時,這朱雀門下,聚集的恐怕就不是歡呼的百姓,而是憤怒的流民了!”
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千鈞,敲打在荀彧的心上。荀彧深深躬身:“陛下心係萬民,洞見症結,此乃天下之福。隻是……‘安內’之路,遠比‘攘外’更為艱難曲折。北疆之敵,在明處,刀兵相見,勝負分明。而內裡之患,盤根錯節,無處不在。”
“無處不在……”劉宏冷笑一聲,抬手指向洛陽城的萬家燈火,“你看這洛陽,歌舞升平,勳貴宴飲,一副盛世景象。可這光華之下,隱藏著多少肮臟的交易?多少土地的兼並?多少人口的隱匿?盧植正在修訂的《度田令》,就像是一把手術刀,還未落下,就已經有人開始痛了,開始暗中使絆子了。冀州那幾個官員的死,就是明證!”
他深吸一口氣,壓抑著胸中的怒火:“這還隻是開始。一旦度田令真正推行,觸動的是天下所有豪強、世家的根本利益。他們掌控著土地、人口、輿論,甚至部分兵權。皇甫嵩、段熲,他們是朕的肱股之臣,可他們的家族呢?他們在地方上,難道就是清白無瑕的嗎?朕要用他們打下的軍隊,去革他們家族的命!這是何等的諷刺,又是何等的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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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彧靜靜地聽著,他知道,陛下此刻需要的不是一個應聲蟲,而是一個能理解他困境,並能提供思路的謀士。他緩緩道:“陛下所慮,已是帝國最深層的痼疾。此事確需慎之又慎。然,正如陛下所言,已無退路。北伐勝利,如同為帝國注入了一劑強心針,贏得了寶貴的時機和威望。若此時不趁勢而下,徹底整頓內政,待西羌戰事遷延,或新的外患出現,內部積弊爆發,則悔之晚矣。”
“那麼,文若,你認為當務之急是什麼?”劉宏的目光銳利,尋求著具體的策略。
荀彧沉吟道:“臣以為,有三件事,需即刻並行。其一,西羌之事,需速戰速決,或至少穩住局勢。可增派皇甫嵩將軍權限,調撥充足糧草軍械,必要時,可讓段熲將軍派一部精銳西進助戰,以雷霆之勢撲滅叛亂火焰,絕不能使其蔓延,拖住朝廷主力。”
“其二,”他繼續道,“度田之事,勢在必行,但策略需極儘巧妙。正如陛下與盧公前夜所議,‘造勢、試點、分化’之策甚好。但在試點之前,或可先行‘敲山震虎’之策。”
“哦?如何敲山震虎?”劉宏來了興趣。
“選擇一兩家民憤極大、證據確鑿,且在朝中根基並非最深的地方豪強,由陛下欽點禦史,明發諭旨,徹查其不法之事,尤其是土地兼並、隱匿人口、欺壓良善之罪。查實之後,不以度田之名,而以違反《漢律》之名,從嚴懲處,籍沒家產,以儆效尤!”荀彧的眼中閃過一絲冷光,“此舉,一則可彰顯陛下整頓吏治、打擊豪強的決心,非僅為度田;二則可試探各方反應,觀察哪些人會跳出來,哪些人會沉默;三則,也為後續度田,立下一個‘依法辦事’的規矩,而非陛下憑空新政。”
劉宏聽得連連點頭,荀彧此計,確實老辣。既避免了直接全麵開戰,又將鬥爭的框架限定在了“依法”的範圍內,占據了法理和道德的製高點。
“那第三件事呢?”
“第三,”荀彧的聲音壓得更低了些,“便是情報。陛下需建立一套獨立於常規官僚體係之外,直接對陛下負責的監察情報網絡。不僅監察地方官,更要深入民間,監控各地豪強動向,以及……那些看似不起眼,卻可能彙聚成滔天巨浪的民間暗流。”
就在這時,又是一陣腳步聲傳來,隻見盧植手持一份卷軸,步履匆匆而來,臉色比這暮色還要凝重幾分。
“陛下!文若!”盧植來不及寒暄,直接將卷軸呈上,“陛下,這是臣依據舊律,結合現狀,初步擬定的《度田令》與《戶籍管理增補條例》草案,請陛下過目。隻是……臣在整理律法時,發現一些棘手之處。”
劉宏接過卷軸,並未立即打開,而是問道:“有何棘手?”
盧植眉頭緊鎖,道:“按《漢律》,對隱匿田畝、戶口者,雖有懲處,但多以罰金、貶黜為主,最重不過流放。對於豪強而言,此法力度,恐難以形成有效震懾。若要加重刑罰,則需有足夠理由,且需經過朝議……屆時,必遭激烈反對。”
這是一個現實的法律困境。舊有的法律體係,本身就是在維護那個階層的利益,想要用它來革那個階層的命,何其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