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冽的寒風如同無數把無形的小刀,刮過廣袤而荒蕪的冀州平原。天色灰蒙蒙的,鉛灰色的雲層低垂,仿佛隨時會壓下了一場大雪。官道兩旁,昔日阡陌縱橫的良田,如今大半被枯黃的蒿草占據,在風中無力地搖曳,發出沙沙的哀鳴。幾處殘破的村落散落在視野儘頭,如同被遺棄的棋子,毫無生氣。
一隊二十餘騎的人馬,沿著坑窪不平的官道,沉默地向東南方向行進。正是昨日在那破敗村落遭遇張家管事,並悄然離去的劉宏一行。與昨日相比,隊伍的氣氛更加凝肅。每個人,包括那些久經沙場的羽林護衛,眉宇間都籠罩著一層揮之不去的陰霾。昨日所見,太過觸目驚心。
劉宏依舊穿著那身灰色的粗布鬥篷,風帽拉得很低,遮住了他大半張臉,隻露出緊抿的嘴唇和線條冷硬的下頜。他騎在馬上,身軀隨著馬背的起伏微微晃動,目光卻如同鷹隼般,銳利地掃視著沿途的一切。他看到倒塌的田埂,看到淤塞的溝渠,看到零星散布在荒草中、試圖開墾一點邊角料地的農人那佝僂的背影。
這哪裡是號稱“天府之國”的冀州腹地?這分明是一片被吸乾了膏肓、瀕臨死亡的土地!
“主公,前方已入安平國地界,距離信都郡城尚有百裡。是否尋個地方打尖歇息?”護衛校尉驅馬靠近,低聲請示。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顯然也被這滿目瘡痍所震撼。
劉宏微微頷首,目光卻落在遠處田埂邊一個正在費力揮舞著鏽鈍鋤頭的老者身上。“去那邊看看。”
隊伍偏離官道,沿著一條幾乎被野草淹沒的田埂小路,緩緩向那老者靠近。馬蹄踏在乾硬的土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那老者約莫六十上下年紀,頭發花白,滿臉深刻的皺紋如同乾涸河床的裂痕。他身上隻穿著一件破爛不堪、幾乎無法蔽體的單薄麻衣,在寒風中凍得瑟瑟發抖,卻依舊固執地一下下刨著堅硬的土地,試圖清理出一小塊可以播種的地方。他的動作遲緩而吃力,每一次抬起鋤頭,都仿佛用儘了全身的力氣。
聽到馬蹄聲,老者警覺地停下動作,抬起頭,渾濁的眼睛裡充滿了恐懼和戒備,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鋤頭,身體微微弓起,像一隻受驚的老貓。
劉宏在距離老者十餘步外勒住馬,翻身下來。他示意護衛們留在原地,自己獨自緩步上前,臉上努力擠出一絲溫和的笑容。
“老丈,叨擾了。小子是遊學的士子,路徑此地,見老丈寒冬勞作,心中敬佩,特來問候。”他用的依舊是那套略帶幽州口音的官話,語氣儘可能放得平緩,消除對方的戒心。
聽到“遊學士子”幾個字,老者眼中的戒備稍減,但依舊沒有放鬆手中的“武器”。他打量著劉宏,見其雖然風塵仆仆,但麵容俊朗,氣度不凡,確實不像本地豪強的惡仆,這才稍稍鬆了口氣,但依舊不敢靠近。
“貴人……有何事?”他的聲音乾澀沙啞,如同破舊的風箱。
“無事,隻是路過,見老丈辛苦,想聊幾句。”劉宏走到田埂邊,毫不在意地拂去一塊石頭上的塵土,坐了下來,這個動作讓老者又是一愣。“老丈,這天寒地凍的,為何不在家休息,還要出來墾這荒地?”
老者見劉宏態度誠懇,舉止並無惡意,緊繃的神經稍稍放鬆了些。他歎了口氣,將鋤頭杵在地上,倚靠著,仿佛這樣才能支撐住他疲憊的身軀。
“休息?”他苦笑一聲,笑容裡滿是辛酸,“貴人有所不知,家裡……早就沒米下鍋了。不開點荒,種點豆黍,明年開春,全家就得餓死……”
劉宏眉頭微蹙:“我看這四周田地廣闊,為何老丈家無餘糧?是收成不好麼?”
“收成?”老者搖了搖頭,眼神空洞地望向遠方那片荒蕪的田野,“地都不是自己的了,收成好壞,與我們這些佃戶有何相乾?再好,也是東家的。”
“佃戶?”劉宏心中一動,捕捉到了關鍵信息,“老丈原本有自己的田產?”
聽到這話,老者臉上的皺紋痛苦地扭曲起來,他沉默了片刻,才用顫抖的聲音說道:“有……原本有十畝上好的水澆地,就在那邊……”他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指向不遠處一片雖然同樣荒蕪,但地勢明顯更平整、靠近一條乾涸小河溝的土地。
“那……為何成了如今這般模樣?”劉宏追問,聲音放緩,帶著引導的意味。
老者的眼眶瞬間紅了,渾濁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是……是‘清河張氏’……是他們害的!”
清河張氏!又是這個名字!劉宏的眼神驟然一冷,但麵上依舊保持著平靜。“老丈慢慢說,究竟是怎麼回事?”
或許是壓抑了太久,或許是劉宏溫和的態度讓他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老者再也忍不住,帶著哭腔,將積壓在心頭的冤屈一股腦倒了出來。
“三年前,小老兒的兒子染了重病,急需錢抓藥。走投無路,隻好向清河張氏設在縣裡的櫃上借了五千錢印子錢。當時說好的,三分利,秋收後還上。”老者用臟汙的袖子擦了擦眼淚,“可誰曾想,那年偏偏遭了蝗災,收成大減。賣了所有的糧食,又東拚西湊,也隻還得上本金和一部分利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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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呢?”
“後來……張家的人就天天上門逼債,利滾利,那債就像雪球,越滾越大,怎麼也還不清了。”老者的聲音充滿了絕望,“去年春耕前,張家那個管事,就是昨天貴人見過的那個,帶著一幫如狼似虎的家丁來到村裡,拿出一張紙,說是我兒子畫了押的,同意用那十畝水澆地抵債!”
“地契呢?官府不過問嗎?”劉宏的心沉了下去,他幾乎能猜到後麵的劇情。
“地契……地契被他們搶去了!”老者激動起來,“他們說,那地已經是張家的了!可……可恨的是,他們搶了地,卻不把那五千錢的債銷了!反而說,地是地,債是債!地抵了之前的利,本金還沒還清!”
劉宏的拳頭在袖中猛地握緊。好一個“詭名挾佃”!豪強利用高利貸逼迫農民破產,強奪其土地,卻不在官府辦理正式的過戶手續或者利用勾結的官吏做假手續),導致田賦和人口稅仍然掛在原主名下。農民失去了土地,卻還要承擔賦稅,最終隻能淪為豪強的佃戶,接受其盤剝,永世不得翻身!這是比明搶更加惡毒、更加徹底的掠奪!
“那如今,老丈給張家種地,租子幾何?”劉宏的聲音依舊平靜,但熟悉他的人,如遠處的玄圭,能聽出那平靜下蘊含的滔天怒火。
“五成……”老者伸出五根乾枯的手指,聲音都在發抖,“打下糧食,一半要交給張家。剩下的,還要應付官府的徭役、雜稅……貴人,您說,這讓人怎麼活啊!”
他猛地抓住劉宏的衣袖,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老淚縱橫:“小老兒那苦命的兒子,被逼得去給張家當長工抵債,去年修塢堡時摔斷了腿,如今癱在家裡……兒媳受不了這苦,跟人跑了……就剩下小老兒和一個才八歲的孫兒……這日子,真是沒法過了啊!”
悲愴的哭聲在荒涼的田野上回蕩,顯得格外淒厲。遠處的護衛們無不側目,麵露惻隱之色,緊握的刀柄上,青筋隱現。
劉宏任由老者抓著自己的衣袖,沒有掙脫。他能感受到那隻手因為常年勞作和寒冷而布滿老繭和裂口,也能感受到那絕望的顫抖。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胸腔裡翻湧的殺意。
“老丈,你說的這些,可有憑證?比如,當初借錢畫押的借據?或者,能證明那地原本是你家的東西?”劉宏冷靜地問道,他開始有意識地收集證據。
老者愣了一下,止住哭聲,努力回想:“借據……借據當時就被張家的人拿走了,說是銷賬,再沒還回來。地契……地契也被搶了。不過……”他猶豫了一下,“小老兒家裡,還藏著一張多年前官府核發的田畝‘手實’登記證明)的副本,上麵寫著那十畝地的位置和歸屬,還有當年繳納口賦的記錄……不知道,這個算不算?”
“算!當然算!”劉宏心中一動。官府的“手實”副本,即使不是正式地契,也是極有力的旁證,足以說明這塊地的原始歸屬。若能拿到,結合老者的口供,就能坐實清河張氏搶奪民田的罪行之一!
“老丈,那張‘手實’,可否借我一觀?”劉宏儘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隻是出於士子的好奇和義憤,“或許,我能幫你想想辦法。”
老者看著劉宏,眼中閃過一絲猶豫,但最終還是對眼前這個“和氣”的貴人的信任,以及對沉冤得雪的渺茫希望占據了上風。他點了點頭:“在……在家裡,藏在炕席底下。貴人若是不嫌棄,隨小老兒回家去取?”
“好。”劉宏站起身,“煩請老丈帶路。”
老者的家,就在不遠處那個更加破敗的村落邊緣,是一間低矮的、幾乎半埋入地下的土坯房,屋頂鋪著雜亂的黑黃色茅草,牆壁開裂,用泥巴胡亂地糊著。推開那扇吱呀作響、漏風的木門,一股混合著黴味、藥味和貧窮氣息的味道撲麵而來。
屋內光線昏暗,幾乎看不清東西。過了片刻,劉宏才適應過來。隻見土炕上躺著一個形容枯槁、雙目無神的年輕人,應該就是老者摔斷腿的兒子。一個麵黃肌瘦、穿著滿是補丁單衣的小男孩,正蜷縮在炕角,驚恐地看著進來的陌生人。
老者顫巍巍地走到炕邊,費力地掀開破舊的炕席,在底下摸索了許久,才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個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包。他一層層打開油布,裡麵是一卷邊緣已經磨損、字跡也有些模糊的竹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