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洛陽。
天光未破,秋露尚凝,整座洛陽城卻已從沉睡中蘇醒,不,或許它一夜未眠。從橫跨洛水的永橋開始,一路向北,經過巍峨的津陽門,直抵宮城前的銅駝大街,再到那象征著帝國最高榮耀的朱雀闕下,黑壓壓擠滿了翹首以盼的百姓。
人聲鼎沸,如春潮湧動。
“來了嗎?快來了吧?”
“聽說皇甫車騎今日凱旋,大軍已至穀城!”
“了不得啊!先平北疆胡虜,再定中原黃巾,皇甫公真乃我大漢擎天之柱!”
“還有盧尚書,聽聞其坐鎮中軍,運籌帷幄,方有今日之大勝!”
嘈雜的議論聲中,充滿了劫後餘生的喜悅與對英雄的狂熱崇拜。小販停止了吆喝,學子放下了經書,就連深居簡出的婦孺,也擠在閣樓軒窗之後,想要一睹平定天下的雄師風采。
旭日東升,第一縷金光刺破雲層,灑在朱雀闕那對振翅欲飛的銅雀之上,折射出令人心悸的輝煌。也就在這時,地麵開始傳來沉悶的震動。
咚……咚……咚……
起初是細微的,如同遠方悶雷,隨即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密集,最終化為整齊劃一、撼動心魄的韻律,與洛陽城百萬軍民的心跳奇異地共振起來。
“來了!大軍回來了!”不知是誰聲嘶力竭地喊了一聲,整個洛陽瞬間被點燃。
自南向北,銅駝大街兩側的人群如同被狂風吹倒的麥浪,一層層跪伏下去,又忍不住抬起頭,用混合著敬畏、感激與狂熱的目光,望向那支從晨光與煙塵中緩緩行來的鋼鐵洪流。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獵獵作響的旗幟。玄色的漢字大纛旗,邊緣繡著赤焰紋路,在秋風中狂舞,仿佛真有一團烈火在燃燒。緊隨其後的,是各軍、各營的旌旗,雖然大多帶著征塵與破損,卻更添幾分百戰餘生的煞氣。
旗幟之下,是軍隊。
排在最前的,是身披玄甲,連麵部都籠罩在鐵胄之中的步兵。他們手持長戟,邁著幾乎丈量過的步伐,每一步踏下,都讓青石鋪就的禦道為之震顫。甲葉摩擦,發出嘩啦啦的金屬鳴響,冰冷、肅殺,帶著一股屍山血海中滾爬出來的鐵血氣息。陽光照在他們漆黑的甲胄上,並未帶來溫暖,反而反射出幽冷的光。
步兵之後,是騎兵。
清一色的幽州健馬,高大神駿,馬背上的騎士同樣人馬俱甲,這便是帝國如今最精銳的具裝騎兵。他們的環首刀並未出鞘,隻是靜靜地懸掛在腰間,但那股沉默的壓力,卻比任何嘶吼都更令人窒息。馬蹄鐵敲擊著地麵,聲音清脆而致命,與步兵的沉重步伐交織成一曲專屬於勝利者的凱歌。
軍容鼎盛,紀律嚴明。這與數年前那支腐朽不堪的北軍相比,已是雲泥之彆。這一切的改變,都源於城樓上那位年輕的皇帝。
然而,此刻跪伏在地的百姓,目光卻狂熱地追隨著隊伍最前方,那麵最為高大的帥旗,以及帥旗之下,那位端坐於青驄馬上的老將。
他並未著全副鎧甲,隻是一身絳紫色朝服,外罩玄色錦袍,須發已然花白,但腰背挺得筆直,麵容清臒,目光沉靜,顧盼之間,自有一股令人心折的威嚴與沉穩。
正是車騎將軍、槐裡侯,皇甫嵩!
在他身旁稍後半個馬位,則是同樣身著文官袍服,麵容儒雅卻帶著一絲疲憊的尚書令,盧植。
“皇甫公!是皇甫公!”
“大將軍萬歲!”
不知是哪個激動過度的百姓,在人群中忘情地高呼了一聲。
這一聲,如同投入滾油中的水滴,瞬間引爆了全場。
起初是零星的,隨即迅速蔓延,彙聚成一股無法阻擋的聲浪,沿著長街,衝向宮闕,震得屋簷上的瓦片似乎都在簌簌作響。
“皇甫萬歲!”
“盧公萬歲!”
“大漢萬歲!”
聲浪一浪高過一浪,“萬歲”的呼聲幾乎要將天空的雲層都撕裂開來。百姓們淚流滿麵,磕頭不止,仿佛眼前走過的不是臣子,而是拯救了他們性命的神隻。
在這狂熱的浪潮中,軍隊的紀律似乎也出現了一絲微不可查的鬆動。一些中下層軍官,聽到這山呼海嘯般的讚譽,胸膛挺得更高,臉上流露出與有榮焉的激動。甚至有人下意識地調整著步伐和持戟的姿態,想要在百姓和……或許還有城樓上的大人物麵前,展現得更完美一些。
帥旗之下,皇甫嵩的眉頭幾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他抬起手,輕輕向下壓了壓,試圖讓這不合禮製的呼聲平息下去。然而,個人的意誌在這股集體的狂熱麵前,顯得如此微不足道。他的動作,反而引來了更熱烈、更瘋狂的呐喊。
盧植側過頭,看了皇甫嵩一眼,眼神中傳遞出一絲憂慮,但最終隻是化作一聲微不可聞的歎息,淹沒在鼎沸的人聲裡。
……
與此同時,朱雀門高大的城樓之上。
一身玄色十二章紋冕服的劉宏,正靜靜地站在那裡。旒珠垂落,在他年輕的臉上投下晃動的陰影,讓人看不清他具體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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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身後,恭敬地侍立著寥寥數人。新任的尚書仆射荀彧,麵色沉靜如水;典軍校尉曹操,眼神銳利如鷹,掃視著城下樓下的軍容;還有幾位侍從宦官,皆屏息靜氣,不敢發出絲毫聲響。
城下那震耳欲聾的“萬歲”歡呼,如同實質的波濤,一下下撞擊著城牆,也清晰地傳到了城樓之上。
曹操的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下意識地向前半步,似乎想說什麼,但目光瞥見皇帝那如山嶽般沉默的背影,又將話咽了回去,隻是手不自覺地按在了腰間的劍柄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