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則眼觀鼻,鼻觀心,仿佛老僧入定,但那微微低垂的眼瞼下,目光卻飛速地掃過城下樓下的軍陣,尤其是那些因狂熱而略顯躁動的軍官,最終,他的視線落回皇帝背影,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
劉宏沒有說話。
他甚至沒有做出任何動作。隻是靜靜地站著,隔著十二旒玉藻,俯瞰著他的都城,他的子民,以及他那支剛剛為他掃平了內憂外患、功勳蓋世的軍隊。
陽光將他冕服上的金線勾勒得熠熠生輝,真龍仿佛要破衣而出。可這極致的榮耀與光輝,此刻卻似乎與他本人隔著一層無形的屏障。
他的目光,越過那如林的刀戟,越過那如雲的旌旗,精準地定格在那麵“皇甫”帥旗,以及馬背上那個身影。
記憶的碎片,不受控製地翻湧而上。
……四年前,也是在這洛陽,他剛剛借助天災和羽林新軍的雛形,扳倒了權宦王甫,初步掌握了權力。那時,北疆鮮卑檀石槐勢大,鐵蹄叩關,朝堂之上主和之聲不絕。是他在德陽殿上,力排眾議,將北軍指揮權交給了當時還隻是中郎將的皇甫嵩。
……三年前,皇甫嵩與段熲深入漠北,奇襲龍城,焚其宗廟,大破鮮卑主力,讓檀石槐敗走遠遁,北疆得以喘息。捷報傳來,他欣喜若狂,親自出城三十裡迎接,擢升皇甫嵩為車騎將軍,封槐裡侯。
……一年前,太平道禍起蕭牆,又是皇甫嵩與盧植,率他親手整頓的新軍,以雷霆萬鈞之勢,將他“先知”下本該席卷八州的黃巾烈焰,死死摁在了冀州核心,數月間便犁庭掃穴,撲滅了大火。
皇甫嵩,盧植,還有已經病逝的段熲、朱儁……他們是他劉宏實現“逆天改命”藍圖中最鋒利的兩把劍,最堅固的盾。沒有他們,他的所有改革理念,都隻是空中樓閣。
他應該感激,應該狂喜,應該如城下百姓一般,為他們歡呼。
事實上,在最初接到捷報時,他的確如此。
可此刻,置身於這“皇甫萬歲”的聲浪中心,聽著那本該專屬帝王的稱謂,被如此狂熱地加諸於一位臣子身上,一種冰冷徹骨的東西,正沿著他的脊椎,緩緩爬升。
那不是嫉妒,至少不全是。
那是一種深植於靈魂深處,屬於現代人劉宏對曆史的洞見,與屬於帝王劉宏對權力本能的警惕,交織在一起產生的強烈預警。
“功高震主”。
這四個字,如同夢魘,在他腦海中反複盤旋。
漢高祖與韓信……光武帝與雲台諸將……甚至本朝的和帝與竇憲……
曆史的教訓,血淋淋地寫在竹簡之上。人性的複雜,權力的腐蝕,他比這個時代任何人都看得更透。他知道皇甫嵩是忠臣,盧植是直臣,他們或許並無二心。但勢力一旦養成,便如同脫韁的野馬,會自行其是。那些依附在他們周圍的將校、門生、故吏,他們的利益和欲望,會推著主將,走向不可預測的方向。
城樓下那因一聲“萬歲”而微微躁動的軍陣,就是最好的證明!
這支軍隊,還姓劉嗎?還是他劉宏借助陳墨的技藝、皇甫嵩的統帥、無數新式理念澆灌出來的那支絕對忠誠於皇權和國家的新軍嗎?
他看到了曹操按在劍柄上的手,也感受到了身後荀彧那沉默的擔憂。
他們都看到了。
“陛下,”一個溫和而清晰的聲音在身側響起,是荀彧,“皇甫車騎、盧尚書已至闕下,準備獻俘告廟。”
劉宏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過身。旒珠晃動,撞出清脆的聲響,他臉上的表情隱藏在珠玉之後,晦暗不明。
他的目光掃過荀彧,掃過曹操,最後投向那長長的、肅立的凱旋隊伍,以及隊伍最前方,已經下馬,正準備向城樓躬身行禮的皇甫嵩與盧植。
“朕,看見了。”
他的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既無狂喜,也無憤怒,就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古井。
但這平靜之下,曹操卻感到一股無形的壓力,讓他按著劍柄的手,微微沁出了汗水。荀彧的頭,垂得更低了一些。
劉宏重新轉向城外,目光似乎穿過了千山萬水,看到了更遠的地方。
“傳朕旨意,”他開口,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凱旋諸軍,按序駐紮城外西苑、北邙大營,無令不得擅動。所有將校,暫留營中,等候封賞。”
“命皇甫嵩、盧植,安置好部隊後,即刻入宮。”
“朕,在德陽殿等他們。”
說完,他不再看城下樓下的喧囂與榮耀,徑直轉身,邁步走下城樓。玄色的袍袖在風中拂動,留下一個深沉難測的背影。
城樓下,“皇甫萬歲”的呼聲仍在繼續,如同慶典的高潮。
而城樓上,皇帝已經離去。
一場盛大的凱旋,一個萬眾歡騰的序幕,卻在這一刻,埋下了一絲令人不安的寂靜。
曹操與荀彧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東西。
山雨,欲來。
風,已滿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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