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白日裡喧囂散儘的洛陽皇城,在秋月清冷的光輝下,顯露出它肅穆而森嚴的一麵。宮道寂寂,唯有巡夜衛士規律而沉重的腳步聲,以及風中偶爾傳來的刁鬥之聲,打破這死水般的寧靜。
典軍校尉曹操,並未在自己的府邸安歇。他穿著一身便於行動的深色常服,外罩一件不起眼的黑色鬥篷,避開主要宮道,沿著那些少有人知的夾牆小徑,步履匆匆,目標明確地向著南宮方向而去。他的臉色在月光下顯得有些晦暗,眉頭緊鎖,白日裡在溫室殿中所聞所見,尤其是那“影十七”彙報的關於軍中的隱憂,如同一塊燒紅的烙鐵,灼燙著他的心。
他手中緊緊攥著一卷用上好白絹寫就的奏疏。這並非尋常呈遞尚書台的公文,而是一份需要直達天聽,且不能被第三人知曉的“密奏”。
作為西園八校尉之一,曹操如今也算是皇帝較為親近的將領,擁有在一定時辰內請求覲見的資格。但他深知,今夜所求,非同小可。他在宮門外驗明身份,通過層層盤查,最終被一名顯然是得到過吩咐的小黃門,引著向皇帝日常起居的溫室殿走去。
溫室殿內,燈火並未全熄。劉宏似乎也未曾安寢,他換下了一身繁複的冕服,隻著一件玄色繡金龍的便袍,正坐在燈下,翻閱著一卷攤開的《孫子兵法》,手邊還放著一盞冒著微弱熱氣的參茶。荀彧早已不在殿內,顯然已被劉宏打發回去休息了。
“臣,曹操,叩見陛下。”曹操入殿後,立刻除去鬥篷,整理了一下衣冠,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禮。
劉宏抬起頭,放下手中的書卷,臉上看不出喜怒,隻是淡淡道:“孟德來了。平身吧。深夜入宮,有何要事?”他的目光落在曹操手中那卷異常顯眼的白色絹書上。
曹操沒有起身,反而將手中的絹書高高舉起,沉聲道:“陛下,臣有密奏上呈!事關軍國大事,社稷安穩,臣不敢不言,亦不敢不深夜驚擾聖駕,懇請陛下禦覽!”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刻意壓製的激動和不容置疑的鄭重。
劉宏眼中閃過一絲微不可察的光芒,他對旁邊侍立的小黃門揮了揮手。小黃門會意,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接過曹操手中的絹書,然後低著頭,快步送到劉宏的案前。
劉宏展開絹書,目光沉靜地掃過上麵的字跡。曹操的書法算不上頂尖,但字跡遒勁有力,透著一股金戈鐵馬之氣。奏疏的內容,開門見山,沒有絲毫贅餘。
“臣操昧死謹奏:”
“近日洛陽童謠四起,言‘皇甫旗,盧氏筆,難及劉氏手中戟’,市井竊議,朝野不寧。此誠有心之人構陷忠良、離間君臣之舉,其心可誅,陛下明察萬裡,自有聖斷,臣不敢贅言。”
“然,臣所深憂者,非在市井流言,而在軍中隱疾!”
看到這裡,劉宏的眉頭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繼續往下看。
“臣蒙陛下信重,忝為典軍校尉,掌西園一部兵權。自履職以來,不敢有片刻懈怠,常深入行伍,與將士同甘共苦,亦細察軍中輿情。確如……確如陛下所知,軍中確有不良苗頭滋生!”
“部分將士,尤其是一些久隨皇甫太尉征戰之舊部,言談之間,常感念皇甫太尉個人提攜之恩、戰場救命之情,而於朝廷法度、陛下天威,則……則認知淺薄,敬畏不足!更有甚者,於私下場合,竟有以‘皇甫家兵’自詡者!此風若長,則軍將不知有國,隻知有將;兵卒不知忠君,隻知效死上官!此乃取亂之道,危亡之基也!”
曹操的用詞極為大膽,幾乎是將白天影十七彙報的內容,用他自己的觀察和語言,更加尖銳、更加直白地剖開在了劉宏麵前。他沒有回避,更沒有為皇甫嵩開脫,而是直接將這最致命的隱患,血淋淋地攤開。
“昔日光武皇帝能中興漢室,除天命所歸外,亦在於‘雲台二十八將’雖功勳卓著,卻始終恪守臣節,兵權儘歸中樞,無有尾大不掉之患。而前漢之七國之亂,近世之外戚、宦官專權,究其根源,多與兵權旁落、私兵坐大密切相關!”
“今陛下神文聖武,遠邁前代,革新軍政,成效卓著。然,樹大難免有枯枝,軍廣難免生蠹蟲。此‘隻知將令,不知皇命’之苗頭,看似細微,實則如堤壩蟻穴,若不及時堵塞,恐有一日潰堤千裡,噬臍莫及!”
寫到這裡,曹操的筆鋒一轉,從揭露問題轉向了提出解決方案。這也是他今夜密奏的核心所在。
“故,臣鬥膽,冒死進言,獻上‘強乾弱枝,分化製衡’之策,或可解此隱憂,固我大漢軍魂於陛下之手!”
劉宏看到這裡,身體微微前傾,眼神變得專注起來。
“何為‘強乾弱枝’?其一,須進一步強化中央禁軍,尤其是直屬於陛下之羽林、虎賁及西園諸軍!當擇其精銳,優其糧餉,利其甲兵,嚴其紀律,更需由陛下或絕對忠誠於陛下之將領如講武堂出身者)親自掌控,使其成為帝國最鋒利、最忠誠之‘乾’,足以震懾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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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對於各地邊軍、郡國兵,則需‘弱其枝’。非削弱其戰力,而是削弱其與特定將領之間過於緊密的人身依附關係。可大力推行軍官輪調製度,主將、副將乃至中層軍侯,皆定期跨區域、跨部隊調任,使其難以在某一軍中形成根深蒂固之私人勢力。同時,後勤糧餉、兵器甲胄之調配,需由朝廷直屬機構如樞密院、大司農)牢牢掌控,使將不離軍則無以自存,兵離朝廷則無以自養!”
“何為‘分化製衡’?其一,於各軍之中,可有意識地將不同出身、不同派係之軍官混編使用。如將皇甫太尉舊部與講武堂新晉軍官、其他功勳將領之部屬交錯安排,使其互相監督,互相製約,難以形成鐵板一塊。”
“其二,可擢升一批資曆較淺、忠於陛下且有能力之年輕將領,賦予其重要職責,與功勳老將形成製衡。譬如,可令其分掌部分北軍兵權,或外放至關鍵邊郡擔任軍事長官,使其感恩戴德,忠心報效,亦可分薄老將之權柄。”
“其三,強化軍法與監察。禦史台或暗行)需加強對軍隊之滲透,不僅監察將領是否貪腐,更需監察其是否有結黨營私、培植個人勢力之行為。一旦發現,無論功勞大小,地位高低,均需嚴懲不貸,以儆效尤!”
“如此,則‘乾’強‘枝’弱,互相製衡,軍權始終牢牢掌控於陛下手中。則雖有皇甫公、盧公等擎天之功臣,亦隻能為陛下之肱骨,而難成震主之權臣!則我大漢軍旅,方可真正成為陛下手中之利戟,掃平不臣,威加海內,開創萬世不朽之基業!”
“臣操,一介武夫,本不敢妄議朝政中樞。然,感念陛下知遇之恩,又深懼軍中隱憂禍及社稷,故不揣冒昧,披肝瀝膽,直言上陳。所言是否妥當,伏惟陛下聖裁!”
“臣曹操,頓首再拜!”
整篇密奏,一氣嗬成,邏輯清晰,分析透徹,對策狠辣且極具操作性。它不僅印證了劉宏通過暗行所掌握的情報,更從一個資深軍官的角度,提供了一套係統性的解決方案。其核心思想,與劉宏內心所想,不謀而合,甚至更為激進和具體!
劉宏緩緩合上了絹書,他沒有立刻說話,而是用手指輕輕敲擊著奏疏的封麵,目光深沉地看向依舊跪伏在地的曹操。
殿內一片寂靜,隻有燈花偶爾爆開的輕微劈啪聲。
曹操伏在地上,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臟劇烈跳動的聲音。他不知道自己這番“掏心窩子”的話,是會引來皇帝的讚賞,還是猜忌?畢竟,他獻策“分化製衡”的對象,是如今如日中天的太尉皇甫嵩和司空盧植!他自己,又何嘗不是被“製衡”的對象之一?
良久,劉宏終於開口,聲音聽不出任何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