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離去後,溫室殿內徹底陷入了沉寂。侍立的小黃門早已被劉宏揮退,偌大的殿宇中,隻剩下他一人,以及那跳躍不定、將他的影子在牆壁上拉扯得忽長忽短的燭火。
他緩緩坐回那張象征著至高權力的禦座,卻沒有再看奏疏,也沒有碰那杯早已涼透的參茶。他隻是靜靜地坐著,身體微微後靠,閉上雙眼,仿佛陷入了沉睡。然而,那微微蹙起的眉頭和偶爾在眼皮下快速轉動的眼球,暴露了他內心極不平靜的思緒翻湧。
白日裡朱雀門下山呼海嘯的“皇甫萬歲”,未央宮宴上袁隗等人綿裡藏針的“勸諫”,市井之間不脛而走的詭異童謠,影十七冰冷無情的彙報,還有方才曹操那番披肝瀝膽、卻又暗藏機鋒的密奏……一幕幕,一句句,如同走馬燈般在他腦海中飛速閃過,最終,彙聚成一股沉重而冰冷的壓力,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
功高震主。
這四個字,如同附骨之疽,纏繞著他,也纏繞著這剛剛顯露出一絲中興氣象的大漢帝國。
他的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向了那浩如煙海的史冊,飄向了那段他作為現代教授時曾反複研讀、唏噓不已的漢初歲月。
韓信……
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個意氣風發、戰無不勝的年輕將領形象。暗度陳倉,還定三秦;背水一戰,破趙脅燕;垓下十麵埋伏,逼得霸王烏江自刎……那是何等的功勳蓋世!堪稱漢初第一功臣,沒有韓信,或許就沒有後來的大漢四百年江山。
可結局呢?
未央宮中,長樂鐘室。昔日叱吒風雲的大將軍、齊王、楚王,被呂後與蕭何設計擒殺,夷滅三族。臨死前,韓信那一聲“悔不用蒯通之計,反為女子所詐”,包含了多少不甘與怨憤?
“飛鳥儘,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這句血淋淋的總結,正是出自韓信之口!
劉宏的眉頭鎖得更緊了。他能想象到劉邦在做出誅殺韓信決定時的複雜心境。是猜忌?是恐懼?還是為了劉氏江山永固而不得不行的冷酷?或許兼而有之。韓信確實有自傲、有不臣之舉,但其悲劇,歸根結底,還是在於其功勞太大,勢力太盛,已然威脅到了皇權的獨尊。
彭越……
另一個名字跳入腦海。同樣是開國功臣,被封為梁王。沒有明顯的反跡,甚至在被劉邦懷疑、貶為庶人後,在路上遇到呂後,還天真地向其哭訴,希望能回到故鄉昌邑安度晚年。結果呢?呂後假意答應,將他帶回洛陽,轉頭就勸劉邦:“彭王壯士,今徙之蜀,此自遺患,不如遂誅之。”於是,彭越被冠以“複謀反”的罪名,不僅身死,更被剁成肉醬,分賜諸侯!
這是何等的殘忍與酷烈!與其說是懲罰謀反,不如說是為了徹底消除一個潛在的、擁有巨大聲望和影響力的隱患。
劉宏感到一股寒意從心底升起。他不是劉邦,更不是呂後,他來自一個法治相對健全、觀念截然不同的時代,內心深處對這種赤裸裸的兔死狗烹有著本能的排斥和厭惡。皇甫嵩不是韓信,盧植更不是彭越,他們忠心體國,謹守臣節,這一點,劉宏內心是願意相信的。
但是……
他猛地睜開眼,目光銳利地掃過空蕩蕩的大殿。
但是,人性是經不起考驗的!權力是能腐蝕一切的!
皇甫嵩和盧植或許沒有異心,可他們麾下那些驕兵悍將呢?那些依附在他們周圍,形成了龐大利益集團的舊部、門生、故吏呢?他們是否也甘於寂寞?當“皇甫家兵”的言論開始在軍中流傳,當“隻知將令,不知皇命”的苗頭悄然滋生,這就已經不是皇甫嵩個人意誌所能完全控製的了!
勢力一旦形成,就會有自己的生命和慣性。它會推著它的核心人物,走向未知的方向。即便核心人物想停下來,他身後那龐大的利益鏈條和既得利益集團,也不會答應!
這就是“勢”!大勢所趨,有時非個人意願所能扭轉。
袁隗等士族門閥,正是看到了這一點,看到了這股已然形成的“勢”,才會迫不及待地跳出來,利用童謠,煽風點火,想要借他劉宏這把“刀”,去砍掉這棵已然參天的大樹!他們是想讓他劉宏來做這個“鳥儘弓藏”的惡人,他們好坐收漁利!
“哼,打得好算盤。”劉宏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
他豈能如他們所願?
若是依循曆史上那些帝王最直接、最殘酷的做法,最簡單的,就是羅織罪名,或者乾脆製造一場“意外”,讓皇甫嵩和盧植“被病死”、“被戰死”,然後以雷霆手段清洗其黨羽,將兵權、政權徹底收回。
快刀斬亂麻,一勞永逸。
以他現在手中的力量——忠誠的羽林新軍、西園軍,無孔不入的禦史暗行,以及一部分支持他的新生代將領——並非完全做不到。
但是……後果呢?
首先,必定引發巨大的動蕩!皇甫嵩、盧植在軍中和士林中的威望太高,門生故吏太多。貿然動手,哪怕計劃再周密,也難保不會走漏風聲,難保不會有人鋌而走險。一旦引發兵變或者大規模的朝堂對抗,這剛剛平定的天下,豈不是又要陷入內亂?他辛辛苦苦十餘年積攢的這點家底,恐怕要毀於一旦!北方的鮮卑殘部、西羌的叛亂勢力,可都還在虎視眈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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