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第一場細雪,悄然覆蓋了洛陽城的鱗次櫛比,卻蓋不住南宮東觀之內,那衝霄而起的文華與凝重之氣。昔日收藏典籍、校勘文章的東觀,今日門前車馬如龍,冠蓋雲集。一塊新鐫刻的“修律館”鎏金匾額,在飄飛的雪花中閃爍著冷峻的光芒。館內,炭火燒得正旺,驅散了寒意,卻驅不散彌漫在空氣中那股沉甸甸的、關乎帝國未來走向的嚴肅氣息。劉宏一身常服,端坐主位,目光掃過下方分列而坐的數十位當世大儒、律法名宿,心中激蕩著一股開創曆史的豪情與謹慎。他知道,今日於此開啟的,將是一場比刀光劍影的戰場更為複雜、影響更為深遠的戰役——重塑帝國的筋骨,訂立《昭寧律》!
“諸公,”劉宏清朗的聲音打破了館內的寂靜,所有目光瞬間聚焦於他,“今日召諸位賢才彙聚於此,所為者何,旨意已明。朕欲與諸公共襄盛舉,修訂《漢律》,去蕪存菁,革除積弊,為我煌煌大漢,訂立一部合乎時宜、垂範後世之新律!”
他頓了頓,目光變得銳利:“舊律承襲數百載,雖有精華,然亦存酷烈、含混、不公之弊。譬如肉刑,殘人肢體,有傷天和;譬如‘腹誹’、‘非所宜言’之罪,界限模糊,易成構陷之柄;譬如刑訊,酷烈無度,多少冤獄由此而生?更有甚者,律法於官於民,於貴於賤,標準不一,此非朕所欲見之‘法’!”
這番話,如同在平靜的湖麵投下巨石,引起下方一陣細微的騷動。雖然皇帝在之前的詔書中已透露出修律之意,但如此直接地抨擊舊律核心弊端,仍讓許多浸淫舊學多年的老臣感到心驚。
端坐在左手首位的總裁盧植,麵色沉靜,率先開口,聲音洪亮而堅定:“陛下聖明!法者,天下之程式,萬事之儀表。時移世易,律法亦當因時製宜。舊律確存陛下所言諸弊,亟需修正。臣等蒙陛下信重,委以此任,必當彈精竭慮,以《周禮》為綱,參酌曆代律令,秉持仁恕之道,為我大漢定一部寬嚴相濟、公正清明之良法!”他旗幟鮮明地表明了支持改革的態度,並定下了“仁恕”、“公正”的基調。
坐在盧植下首的荀彧微微頷首,補充道:“盧公所言極是。修律之要,在於明確‘法為何物’。彧以為,法當為懸於眾生頭頂之明鏡,度量是非之準繩,而非權貴手中之私器。此次修律,當首要明確律條,減少模糊之處,使吏民皆有所依循;其次,需規範訴訟、審訊、判決之程序,尤需嚴格限製刑訊,重證據而輕口供;再次,刑罰當有度,除酷刑,恤老弱,方顯仁政之本。”
這兩位核心人物的定調,讓館內氣氛為之一肅,也指明了修律的大方向。
然而,改革的道路從來不會一帆風順。坐在右側首位,一位須發皆白、德高望重的老臣,時任光祿大夫的楊賜楊彪之父,代表傳統經學世家),緩緩開口,聲音帶著滄桑與凝重:
“陛下,盧公,荀令君。老臣以為,修律之事,關乎國本,當慎之又慎。《漢律》乃蕭相國蕭何)秉承高祖之誌,參酌秦律所定,曆經四百載檢驗,雖有微瑕,然大節無虧。若驟然更易,恐動搖國本,使吏民無所適從。且,‘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自古皆然。若強求官民同法,貴賤同刑,恐失聖人製禮作樂、明尊卑、定上下之本意啊!”
這番話,代表了相當一部分舊式士大夫的心聲。他們並非全然反對修改律法,但對於觸動等級特權、改變他們熟悉的司法模式,抱有本能的警惕和抵觸。
另一位以精通《春秋》決獄聞名的法家學者也附和道:“楊公所言有理。律法之威,在於其嚴峻。若去除肉刑,減輕刑罰,何以震懾奸頑?若嚴格限製刑訊,遇有刁滑之徒,拒不招認,官府又將如何斷案?《春秋》之義,原心定罪,若過於拘泥程序證據,恐縱容真凶,有違天道人心!”
爭議的焦點,迅速集中到了幾個核心問題上:是否徹底廢除肉刑?如何平衡刑訊與證據?法律麵前是否真正做到“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劉宏靜靜地聽著,並未急於反駁。他知道,思想的轉變非一日之功。他看向一直沉默不語,仔細聆聽的大儒蔡邕和鄭玄。
蔡邕感受到皇帝的目光,撫須沉吟道:“陛下,諸公。老夫以為,律法之根本,在於‘止暴禁非,揚善罰惡’。若律法本身過於酷烈,或標準不一,則其‘止暴揚善’之效必大打折扣。盧公所提‘仁恕’,荀令君所言‘程序’,皆是為使律法更能體現其根本而設。至於《春秋》決獄,固有其理,然若濫用‘原心’之說,恐失之主觀,反為酷吏開方便之門。不若將某些公認的《春秋》大義,明文化於律條之中,使斷案有更明確之依據。”
鄭玄也點頭道:“伯喈蔡邕字)兄言之有理。律法當如日月之明,普照萬物,不令纖毫遁形;亦當如春雨之潤,雖懲惡而不失教化之本。老夫讚同減輕肉刑,但需輔以勞役、教化,使罪人知恥而後勇。刑訊確需規範,可規定何種案情可用,用到何種程度,需有何人在場見證,以防濫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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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位學術泰鬥的發聲,在一定程度上緩和了保守派的阻力,並將討論引向了更具體、更技術性的層麵。
劉宏見時機成熟,終於再次開口,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力:
“諸公之議,皆有其理。然朕以為,律法之立,首在‘公平’二字!此公平,非僅庶民之間之公平,更是官民之間、貴賤之間之相對公平!朕知‘刑不上大夫’古已有之,然若官吏犯法,懲處遠輕於庶民,則律法之公何在?威嚴何存?此非護佑士人,實乃縱容蠹蟲,毀我江山基石!”
他目光如電,掃過楊賜等人:“至於‘動搖國本’?若舊律之弊已阻礙國家進步,滋生不公,此‘本’已腐,為何不能動?為何不能革?朕要的,是一部能護佑我大漢千秋萬代,能讓我漢家兒郎無論出身,皆能感受到律法保護之新律!”
他站起身,走到懸掛的《大漢疆域圖》前,背對眾人,聲音沉凝:“此次修律,朕有幾個底線,望諸公謹記:其一,肉刑除謀逆等十惡不赦之罪外,儘數廢除,代之以徒刑、流刑、杖刑及罰金。其二,確立‘疑罪從無’原則,無確鑿證據,不得定罪;嚴刑逼供所得口供,不得作為定案主要依據。其三,細化訴訟程序,明確各級官府審案權限、時限,允許當事人及其親屬在一定條件下上訴。其四,統一量刑標準,減少法官隨意裁量之空間,尤其對貪腐、枉法、欺壓百姓之官吏,從嚴懲處!”
這幾點要求,每一條都像重錘,敲打在那些秉持舊觀念的人心上。尤其是“疑罪從無”和“嚴懲官吏”,幾乎顛覆了他們固有的司法認知。
盧植與荀彧對視一眼,皆看到對方眼中的凝重與堅定。盧植沉聲道:“臣等,謹遵陛下聖諭!必以此為準繩,開展修律事宜。”
劉宏轉過身,語氣放緩:“具體律條之修訂,朕不乾預。諸公皆乃當世俊傑,學貫古今。如何將朕之要求,與聖人之教、前朝良法融會貫通,製定出一部既公正嚴明,又符合我大漢國情民風之新律,便仰仗諸公之智慧了。盧師。”
“老臣在。”
“您德高望重,學養深厚,總裁修律館,總攬全局,協調各方爭議,非您莫屬。”
“老臣定當竭儘全力,不負陛下所托!”
“文若。”
“臣在。”
“你精通政務,明於製度,負責律法與行政體製銜接之處,以及新律推行之後,各級官府如何運作之細則擬定。”
“臣領旨。”
“蔡師,鄭師,二位學究天人,於經典義理、禮法傳承理解最深,負責將儒家精義合乎情理地融入新律,並主持新律的釋義、教化工作,使天下吏民知法、懂法。”
蔡邕、鄭玄拱手應命。
劉宏的任命清晰明確,將修律館的核心架構搭建起來,以盧植為旗幟,荀彧抓實務,蔡邕、鄭玄定學理,形成了一個兼具威望、能力與理論深度的核心團隊。
修律館的工作,自此正式拉開帷幕。館內日夜燈火通明,爭論聲、書寫聲不絕於耳。一條條舊的律文被拿出來反複辯論,取舍增刪;新的律條在激烈的思想碰撞中逐漸成形。盧植以其剛正和威望,居中調和,確保討論不至於偏離方向;荀彧則以其超凡的邏輯和行政能力,將紛繁的意見梳理歸類,形成可供討論的草案;蔡邕、鄭玄則引經據典,為新律條款尋找儒學依據,使其更具說服力和正統性。
表麵上,這是一場純粹的法律修訂,但所有人都明白,這背後是皇權與舊士族在意識形態和治理理念上的又一次深刻博弈。每一處條款的修改,都可能觸及某些根深蒂固的利益和觀念。
數月之後,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昭寧律》的初稿終於在修律館內初步彙集成冊。盧植、荀彧等人看著那厚厚的、凝聚了無數心血的草案,臉上卻並無太多喜悅,反而更加凝重。
荀彧指著其中關於“八議”議親、議故、議賢、議能、議功、議貴、議勤、議賓,古代對特權人物犯罪後減免刑罰的規定)的條款,對盧植低聲道:“盧公,此條雖依古禮而設,保留了士大夫部分優容,但陛下之意,顯然是想大幅限製其適用範圍。楊公等人對此極力反對,認為若過於嚴苛,將寒儘天下士人之心。明日呈送陛下禦覽,此處恐有爭議。”
盧植撫摸著案上的律典初稿,歎道:“陛下欲立萬世之法,追求的是‘法之公平’。而我等受經典熏陶,難以完全割舍‘禮之等差’。二者如何平衡,確是大難題。陛下雖未明言,但其意…恐怕是要將這‘八議’之權,收歸皇帝最終裁量,而非律條明文規定之特權啊。”
就在這時,一名小吏匆匆入內,在荀彧耳邊低語幾句。荀彧臉色微變,對盧植道:“盧公,剛得到消息,太傅袁隗明日欲聯合幾位宗室老臣,就修律之事向陛下進言,聲稱新律草案‘過於激進,有違祖製’,恐…恐對明日陛下禦覽律稿不利。”
盧植花白的眉毛猛地一揚,眼中閃過一絲厲色:“果然來了!文若,你立刻將草案最後梳理一遍,尤其是關鍵爭議之處,標注清楚。明日麵聖,你我需有萬全準備。這部新律,絕不容許任何人,以任何借口阻撓!”
窗外,風雪更急。一場圍繞帝國根本大法的風暴,即將在德陽殿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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